黑风寨的黄昏，血色未褪，又被涂抹上了一层沉重的铅灰。呜咽的寒风卷过残破的寨墙，带起阵阵血腥与焦臭，吹动着残存的战旗，发出噼啪的裂响，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忠义堂内，药气与血腥味混杂，压抑得令人窒息。林枫躺在临时铺设的软榻上，浑身被浸透药汁的白布层层包裹，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干裂出血的嘴唇。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动着守候在旁的老郎中心惊胆战。参片汤药勉强灌入，却不知能吊住这口气多久。他如同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在生死边缘明灭不定。
堂外，柳娘子负手立于廊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她已褪去染血的外袍，换上一身玄色劲装，长发简单束起，面容苍白却冰冷如石刻，唯有那双凤眸深处，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林枫搏命换来的喘息之机，每一秒都弥足珍贵，绝不能浪费在无用的悲恸与彷徨上。
“寨主，各部头目已到齐。”一名亲卫低声禀报。
柳娘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忠义堂内那微弱的气息强行从脑海中摒除，转身大步走向前厅。
厅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仅存的七八名头目——包括断臂的王虎、包扎着胸口的赵龙，以及负责后勤、巡哨的几位老人——皆肃然而立，人人带伤，神色疲惫而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与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柳娘子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走向悬挂着残破地图的墙壁。
“报。”她的声音清冷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自带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
负责清点的张头目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寨主，最终清点…守军战兵，阵亡四百八十九人，重伤一百九十三人，轻伤…皆在此处。雷豹统领以下，队正、头目战殁二十一人。北营…林枫队正所部，除重伤者，近乎全员殉寨。百姓亡一百三十七人，伤者逾三百。东墙坍塌三十丈，北墙损毁十余丈，军械箭矢耗尽九成五，火油金汁全无，存粮…若收紧配给，仅够全寨十日之用。”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在每个人的骨头上。厅内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柳娘子面无表情，指尖点在地图黑风寨的位置：“秃突大军动向。”
负责哨探的李头目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敌军退至十里外鹰嘴崖扎营，并未远遁。斥候窥见其营中调动频繁，似乎在加固营垒，补充兵力，并有大量辎重从北面运抵。看旗号，似有…似有新的‘铁鹞卫’精锐抵达。”
众人脸色更加难看。秃突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在增兵？！这是要困死黑风寨！
“后山情况。”柳娘子继续问。
“山谷彻底化为焦土，邪气尽散，暂无异常。只是…那灰烬之下，偶有地火翻涌异响，暂未查明原因。”李头目补充道。
柳娘子目光微凝。地火异响？与那毁灭性的殛魂之力有关？还是…那邪物仍有残渣未净？此事需警惕，但眼下顾不得许多。
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都听到了。黑风寨已至生死存亡之秋。跪地求饶，秃突会放过我们吗？”
众人猛地抬头，眼中血丝迸现，齐声低吼：“不会！”
“弃寨而逃，能逃过‘鹰巢’追杀吗？”
“不能！”
“那就只有一条路！”柳娘子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灯火摇曳，“死战！求生！”
她目光锐利如刀，逐一划过众人的脸庞：“从现在起，黑风寨进入战时管制。一切人员物资，由我统一调配！有违令者，惑乱人心者，格杀勿论！”
“王虎！”
“属下在！”王虎猛地踏前一步，尽管断臂处剧痛钻心，却挺直了脊梁。
“擢升你为北营代统领！整合所有能战之兵，不计原属，重新编伍！给你一夜时间，明日黎明，我要看到一支还能拉上墙头打仗的队伍！守不住，提头来见！”
“得令！”王虎嘶声应诺，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
“赵龙！擢升你为巡防副统领，辅左王虎！寨墙防务、哨探警戒，交由你二人！墙在人在，墙破人亡！”
“是！”赵龙重重抱拳。
“张头目！你负责后勤民务。粮食药品，统一管制，按战时配给发放！老弱妇孺，集中安置，抽调青壮，组建后备营，负责搬运、修缮、救护！所有库藏，打开清点，一针一线，都给我用到刀刃上！”
“李头目！你带人，立刻勘察寨墙破损处，制定加固方案！没有石材，就拆屋！没有木料，就伐树！明日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缺口立起新的屏障！”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厉，如同铁锤砸钉，将混乱与恐慌强行压下，注入冰冷的秩序与力量。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中的绝望渐渐被狠厉所取代。
“最后，”柳娘子声音微微压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林枫队正以命搏来的情报，至关重要。‘鹰巢’所图，绝非一寨一地。其根基，在于‘寒髓铁’与西方匠师之术。我们必须知道，他们的矿源何在？工坊何在？秃突大军云集于此，其后方必然空虚！”
她目光扫过王虎和赵龙：“王统领，赵副统领，守寨之责重大，你二人不可轻离。我需要另派一支绝对精锐、绝对可靠的小队，潜入敌后，查明矿场与工坊位置，最好…能有所破坏，断其根基！”
众人面面相觑。潜入敌后？谈何容易！如今寨内人才凋零，谁能担此重任？
就在这时，忠义堂侧门被推开，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寨主…此任务…交给…交给北营…”
所有人猛地回头。只见两名亲卫搀扶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面色惨白如纸的身影，缓缓挪了进来。竟是本该昏迷不醒的林枫！
他显然苏醒不久，连站立都极其困难，全靠旁人支撑，呼吸急促，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全力，但那双透过绷带缝隙露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不屈的意志。
“胡闹！你怎么起来了？！”柳娘子凤眸一厉，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躺不住…”林枫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绷带上渗出血迹，“听到…听到要派人出去…北营…还有人…猴子…栓子不在了…还有…还有别的弟兄…熟悉山路…懂潜行…”
他目光转向王虎和赵龙，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虎子…赵龙…守好家…我…我挑几个人…从…从老鸦口那条废道摸出去…查清楚…”
“你疯了！”王虎急道，“你这身子…”
“死不了…”林枫喘息着，眼神却死死盯着柳娘子，“寨主…信我…北营…还能战…”
柳娘子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几乎破碎的身体里迸发出的惊人意志，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信念。她知道，让他去是送死。但她也知道，没有人比林枫更了解北营，更了解如何在这种绝境中咬住敌人喉咙。而且…他需要一件事，来压住失去王栓子、失去那么多弟兄的巨大悲痛，来证明他拼死换回的价值。
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冷硬：“你能撑到几时？”
“查到…查到为止…”林枫咬牙。
“好。”柳娘子不再犹豫，“人选由你定，今夜子时出发。我会让雷豹的亲卫队拨调两人随行，他们熟悉北面地形。记住，你的命，现在不属于你自己，属于黑风寨！我要你活着回来复命！”
“遵命…”林枫重重点头，身体一晃，几乎软倒，被亲卫死死扶住。
“抬他下去休息！子时再来！”柳娘子挥挥手，目光扫向众人，“都听清楚了？各司其职！黑风寨，还没到唱挽歌的时候！散！”
众头目凛然应命，快步离去，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柳娘子独自站在原地，听着林枫被搀扶下去的微弱喘息声，久久不语。她在进行一场豪赌，押上林枫最后的生机，押上黑风寨渺茫的希望。
夜幕彻底降临，寒星点点。寨墙上下，火把再次亮起，叮叮当当的修缮声、巡哨的脚步声、伤员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残酷而坚韧的生存交响。
柳娘子登上最高的望楼，寒风吹动她的衣袂。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望向秃突大营的点点灯火，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直视那隐藏在最深处的、“鹰巢”的心脏。
风暴并未停歇，只是暂缓。而黑风寨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一条生路。
她缓缓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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