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强行军，榨干了林初最后一丝力气。他的脚底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全靠小石头偷偷塞给他的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拄着，才勉强没有掉队。周大山的眉头越皱越紧，不时抬头观察天色和周围的地形。空气中的气氛明显变得不同以往，更加凝滞，连鸟鸣声都稀少了许多。
“班长，前面就是黑风坳了。”老杨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二狗他们前天就是从这过去时没了音信的。”
周大山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停了下来，无声地散开，借助岩石和枯木隐蔽。林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之前的疲惫和疼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紧紧贴在一块冰凉的岩石后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远处，似乎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很模糊，分不清方向。
周大山像一尊石雕，凝神倾听了片刻，又仔细观察着对面山脊线的轮廓。终于，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快！穿过前面那片洼地，进对面林子！快！”
没有犹豫，没有疑问。老杨第一个猫着腰冲了出去，小石头紧随其后。周大山一把拉起几乎吓软了的林初，推着他往前跑。“跟上！别回头！”
洼地里只有枯黄的草丛，毫无遮蔽。冰冷的空气刮过脸颊，林初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他跌跌撞撞，几乎是被周大山半拖半拽着向前。
就在他们即将冲进对面树林的那一刻——
“砰！”
一声尖锐的枪响撕裂了山谷的寂静！子弹啾地一声，打在林初身旁不到一米的地面上，溅起一蓬泥土！
“卧倒！”周大山一声暴喝，猛地将林初扑倒在地，沉重的身体护住了他。
紧接着，更多的枪声从侧面的山腰上爆豆般响起！子弹嗖嗖地飞过，打得他们周围的树枝断裂，落叶纷飞。
“敌人！三点钟方向！散开！找掩护！”周大山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极快。他一把推开林初，自己则迅速翻滚到一棵树后，手中的老套筒步枪瞬间架起，沉稳地还击。
“老杨！压制！”
“小石头，左边！别让他们包过来！”
命令短促有力。刚才还沉默行军的战士们，瞬间变成了最敏捷的猎手和最坚韧的磐石。老杨依托着一块巨石，手中的步枪喷吐着火舌，精准的点射暂时压制了山腰的火力。小石头像只灵巧的猴子，利用地形快速移动，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力。
林初整个人都懵了。他趴在冰冷的土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充斥鼻腔。子弹呼啸的声音就在耳边，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无边的恐惧攫紧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砰！”又是一声枪响，格外近。
“呃啊！”一声闷哼传来。
林初猛地抬头，看见正在转移位置的小石头身体猛地一颤，踉跄了一下，肩头瞬间绽开一团暗红，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石头！”老杨目眦欲裂，吼声带着哭腔。
几乎在同一时刻，山腰上的敌人似乎发现了林初这个僵在原地、毫无威胁却格外显眼的目标，几发子弹接连射向他藏身的草丛！
电光石火间，一道灰色的身影猛地从侧方扑来，再次将林初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噗！”一声沉闷的、让人牙酸的声响。
林初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周大山身体剧烈地一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在他耳边响起。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后背的卫衣。
“班长！！”老杨的嘶吼声带着绝望。
周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但他持枪的手依旧稳定。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的伤口，只是用尽力气对老杨吼道：“别管我！带石头和这娃子走！进林子！快！”
他猛地从林初身上滚开，依靠着树根坐起，单手举起步枪，朝着敌人火力最猛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倾泻着子弹，嘴里发出近乎咆哮的怒吼：“来啊！狗娘养的！冲你周爷爷来！”
那怒吼声嘶哑却震人心魄，仿佛一头受伤的雄狮，硬生生用最后的生命为同伴撕开一条生路。
老杨双眼血红，牙齿几乎咬碎。他没有再犹豫，猛地冲过来，一把扛起昏迷的小石头，另一只手粗暴地拽起几乎傻掉的林初，嘶哑地吼道：“走啊！别让班长白挨枪子！”
林初被拖着踉跄前行，他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周大山背靠着树干，胸口一片可怕的濡湿正在迅速扩大，那顶缀着红五星的军帽不知何时掉落在身旁的泥土里。他的枪声已经变得稀疏，但每一次击发都依旧沉稳。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敌人的方向，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咒骂着什么。
那个沉默坚毅如山的背影，那个分给他野菜糊糊、用草木灰给他止血、告诉他“为了娃儿们能吃饱饭”的老班长，正用他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为他这个来自异世的、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争取着最后几秒逃生的时间。
“为了啥？”
“因为俺们是红军。”
那朴实的话语，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林初的灵魂最深处。
巨大的震撼、无法言喻的愧疚、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悲壮与崇敬的剧烈情感，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瞬间冲垮了那冻结他身体的恐惧冰层。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老杨的手。
他不是战士，他不懂战斗，他甚至害怕得快要尿裤子。
但他看到了掉落在不远处草丛里的那顶军帽，那枚沾了泥土却依旧清晰的红五星。
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捡起帽子，死死攥在手里，然后连滚爬爬地冲回周大山身边。
“班长！帽子！你的帽子！”他颤抖着，想把帽子戴回周大山的头上，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周大山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了一下，落在林初脸上，又落在那顶帽子上。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暗红的血沫。
最终，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了林初一把。
那是最后的命令，也是最后的保护。
“走……”气若游丝，却重如千钧。
老杨再次冲了过来，这一次不再容他反抗，几乎是拖着将他拽离了那片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一头扎进了茂密的、相对安全的林子里。
枪声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林深茂密，暂时安全了。老杨将小石头轻轻放下，检查他的伤势。林初则瘫软在地，背靠着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呕吐着，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顶沾着泥土和点点暗红、弹孔边缘粗糙的旧军帽。另一只手上，沾满了周大山温热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
那血，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烙进他的骨头里。
牺牲、英勇、信仰……这些曾经只在书本和屏幕上出现的词汇，此刻以一种最残酷、最血腥、最壮烈的方式，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砸得他魂飞魄散，砸得他痛彻心扉。
他终于明白了，那顶破旧军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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