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行闲坐。
不必争人我。
百岁光阴弹指过。
成得什么功果。
昨日羯鼓催花。
今朝疏柳啼鸦。
王谢堂前燕子,
不知飞入谁家。
南陈太建五年,五月初五端阳节,国都金陵城。
虽然官家文书里将此城称为建康,但民间百姓还是习惯把这座南朝皇城叫做金陵,并且以金陵人的身份为荣。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以来,三百年来无论南朝风云如何变幻,无论哪家天子坐了江山,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金陵城作为自己的帝王宅,就好像不定都此地,就算不上是华夏正朔,算不得天下正统一般。所以这三百年来,金陵城背靠着钟山,斜倚着秦淮,见惯了谢东山淝水之战的英雄气,刘寄奴气吞万里的英雄志;也见过了祖逖壮志难酬的英雄叹,檀道济含冤而死的英雄血;还看过了……兴也勃焉,亡也忽焉的梁武帝萧衍,还有那祸乱江南,自封宇宙大将军的祸首侯景。
秉忠良臣,奸佞小人,帝王将相的戏码在这金陵城中轮番上演,留下那些令人或热血沸腾,或扼腕叹息的故事,在说书人口中传唱不绝,而金陵城,也留有乌衣巷口台城柳,烟雨楼台百八寺,供后人凭吊,遐想。
“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饮雄黄!”端午节的金陵城热闹非凡,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小门小户,家家门前井口都插上了艾草,孩子们抓着粽子的手腕也都系上了漂亮的五彩线,除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们。
可是虽然没人给小叫花子们系五彩绳,但金陵城的百姓却也愿意在这端阳日舍几个粽子,给可怜的孩子们填饱肚子,所以小叫花子们今天过得也算开心。
“伍子!伍子!你上哪儿去啊?”蹲在街边啃粽子的小叫花子三岔口抹了一把嘴,问另一个朝城门楼子走去的小叫花子。
“哦,我去江边祭一祭三闾大夫屈原。”伍牧捧着两个粽子笑着答道。
“哦……”三岔口闻言一口粽子差点儿噎着自己,“那,那也替我磕俩头哈!”
“好。”伍牧认真地点头道,“那我去了,回头见,三子。”
“回见回见。”三岔口胡乱挥了挥手。
“三子,三驴大夫是个啥意思?”比三岔口高了半头的小叫花子王二狗凑过来低声问道:“是说家里有三头驴么?”
“我…我也说不明白呀二狗哥。”三岔口尴尬道,随即用破衣袖蹭了蹭嘴角,“我这点儿墨水儿都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你这一较真儿我还真答不上来,要不等伍子回来你问问他呗?”
“我才不问他呢。”王二狗随手扔掉一片粽子叶,撇撇嘴笑道:“伍子这人跟咱不一样,我不爱跟他打交道。”
“他咋不一样了?”三岔口来了兴致,凑到近前问道。
“你见过哪个叫花子要到饭不自己吃,还拿去祭什么屈原的?”王二狗咧嘴笑道。
“噢……”三岔口一拍脑门儿,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伍子还真不像个要饭的。”
“跟咱不是一路人呐……”王二狗说着往身后的牌楼柱子上一靠,悠悠道:“所以还是少来往的好。”
“哎二狗哥,”三岔口眼睛一亮,笑道:“其实不像叫花子的也不只有伍子一个嘛。”
“那还有谁啊?”王二狗问道。
“你忘啦?秀水街破瓦巷,”三岔口来了说书的兴致,一句句引导着:“跟云子一起玩儿的那个!”
“哦哦哦!”王二狗终于明白了三岔口说的是谁,“咋还把他给忘了,’死妈脸’嘛!对对对,他也算一个,我也没见过哪个叫花子不会要饭的。”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粽子,展开粽叶咬了一口。
“哎?”三岔口看着王二狗吃的粽子不禁羡慕道:“二狗哥,你这粽子还是放了红枣的啊!”
“呵呵,是啊。”王二狗眯眼笑道:“我在干果铺子讨的,人家自己家里做的没吃完,让我捡了个大便宜,来一口!”说着大方地把粽子递到了三岔口的面前。
“谢谢二狗哥!”三岔口说罢一口咬掉了大半个粽子,劲道的江米配上软糯的红枣,米香枣香顺着口腔鼻腔直冲天灵盖,把三岔口美得差点儿栽个跟头。
“嘿,你小子还真不客气。”王二狗看着手中只剩一小块儿的粽子,摇头笑了笑,然后把剩下的粽子全都抹进了嘴里。
“太香了二狗哥!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好吃的粽子,这应该是最好吃的粽子了吧!”三岔口眼睛瞪得滴溜圆,满嘴都是粽子香地说道。
“嗨……”王二狗自嘲一笑:“还最好吃?最好吃的玩意儿能落咱们这帮子叫花子嘴里?亏你想的出来。”
“也……也是哈……”三岔口眼里的兴奋逐渐被落寞代替,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新的话题:“哎,二狗哥,那你说宫城里,皇帝老儿的端午节咋吃啊?”
“那……那肯定是……”王二狗哪知道皇上怎么吃,挠着头结巴道:“肯定是东宫娘娘洗江米,西宫娘娘抠枣核,北……北宫娘娘捋苇叶,南宫娘娘包粽子呗!”
“嘿……”三岔口一拍大腿笑道:“二狗哥你今天这嘴还挺好使哈,编得像模像样的。”
“废话!”王二狗红着脸笑道:“我哪知道皇上家咋吃啊?可不就是个编么?”
小叫花子不知皇家端午宴席如何,可有的人却一清二楚。
金陵皇城始建于东晋,三百年来几经兴废,宫殿历经焚毁重建,不变的是帝王家的规模气象。高高的宫墙把市井与宫闱隔绝成两方天地,却隔不住端午节艾草的香气。
节日里的皇宫一派祥和与忙碌,数不清几重的宫殿里,无数宫女太监来回穿梭,洒扫的传赏的来来往往,井然之中略有一些忙乱。
景阳宫与永和宫之间的回廊里,一队内府局负责传赏各宫的小太监,在内府令黄公公的带领下捧着各色名贵物件儿行色匆匆。
“嗝……”黄公公身后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嗝,赶紧低下头,偷瞄了一眼黄公公。
“哟~”黄公公站住身形,身后的十几个小太监反应不及,差点儿撞成一团,黄公公却不管他们,只是凑到清秀小太监身前,提鼻子闻了闻。
“小崽子啊,偷吃了盐津梅子和肉粽吧?”黄公公眯眼笑道,说着还用兰花指点了点打嗝小太监的肩膀。
一旁的小太监们闻言,都替这个今天新来的小伙计捏了把汗,宫里谁不知道这黄公公面冷心狠?让他拿住了把柄,今后恐怕要有吃不尽的苦头了。
“嘿嘿……”清秀太监闻言却不怎么害怕,反而憨憨笑了两声,“老祖宗您真厉害,不光能闻出梅子味儿,就连小的吃了肉粽也能闻出来,您还真是神了!”
“哟……”黄公公见这小崽子偷吃被自己戳破,不光不害怕反过来竟然还拍自己马屁,诧异之中又多了几分喜欢,“好崽子,你以为夸咱家几句这事儿就过去了?”黄公公瞬间换上了惯常那副严厉的表情。
“哎~”清秀太监却并未被这副面孔吓到,反而主动凑上近前,“小的偷吃怎会忘了您老呀~”说着竟然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盐津梅子往黄公公手里塞。
黄公公在这宫里伺候了快二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太监,不光自己偷吃,还当众拿偷来的吃食“贿赂”自己。他直愣愣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颗梅子,再抬头看了看嬉皮笑脸的清秀太监,呆愣片刻,难以置信地瞪眼喃喃道:“这,你这,给咱家的?”
“哦哦哦,小的这儿还有!”清秀太监仿佛恍然大悟,竟然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肉粽往黄公公手里塞。
“得得得,放肆!成,成何体统!”黄公公终是反应过来,一把将梅子肉粽推入清秀太监怀里,气得双脚直跺,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他气得通红的脸色。
“老祖宗,您别气坏了身子~”清秀太监仍然在嬉皮笑脸,可是身后那十几个小太监已经吓得面色惨白齐齐跪倒,各色锦缎散落一地。
黄公公扫了一眼地上趴伏的十几个小太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再看看还在嬉皮笑脸的清秀太监,黄公公心中着实有些无语,不过眼下还不是教训他的时候。
“咳咳……”黄公公清了清嗓,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难得小方子你有此孝心,竟然舍得把‘家里’带来的梅子粽子拿来孝敬咱家,”黄公公故意把家里两个字说得很清楚。“可是皇上今儿个亲口说了,端阳节应与民同乐,咱家也不好独自受了你的好处,这样,你把家里带来的梅子给大伙儿一人分一个,就算共庆佳节了如何?”尖细的嗓音配上诡异的调子,吓得趴在地上的小太监们瑟瑟发抖。
“得嘞,老祖宗您心眼儿真好呀。”清秀太监小方子闻言立即会意,又从怀里掏出了好些梅子,给趴在地上直哆嗦的小太监们一人手里塞了一个,“来来来大伙儿都尝尝,这可是我家嫂子亲手做的。”
“嗯~”黄公公见小方子如此机灵,心中着实满意,暗道:“也不枉我把你从洒扫处特意要过来。”
小方子能懂黄公公的意思,可这地上的十几个小太监却未必都能懂,小方子递过来的梅子有的人甚至连碰都不敢碰,用衣袖垫着托在手里还不住地颤抖。十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捧着梅子獐头鼠目地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拿这烫手的梅子如何是好。
“大家伙儿吃啊,快吃啊。”小方子殷勤地笑着说道:“酸酸咸咸,口舌生津,好吃得紧呢。”
小太监们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小方子,心道:这是好吃不好吃的事儿么?你这在御膳房偷来的东西我们要是吃了,岂不是跟你同罪?
“嗯?——”黄公公见状双眉倒竖,一股子戾气吓得地上的小太监们赶紧一缩脖子。“怎么不吃啊?你们是不给小方子面子,还是在这儿给咱家甩脸子呢?快吃!”
此话一出口,地上的小太监们再也不敢迟疑,急忙忙把梅子塞进口中,甚至有胆子小的一个慌乱,连核带肉一口吞进了肚子。
“嗯~”黄公公见小太监们个个喉咙蠕动,这才满意地微微一笑,虽说这些小太监都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是人心隔肚皮,小方子公然拿偷来的吃食贿赂自己,这事儿大小是个把柄,万一有心怀鬼胎的小崽子背后捅自己一刀也是麻烦,这下子好了,大伙儿全都吃了小方子偷的“赃物”,万一捅出去,谁也别想往外摘,能瞬间想出这个既保住了小方子又护住自己的法子,黄公公很是得意,心中的得意不自觉地溢出了嘴角,他那刻意涂红的嘴唇微微抿成了一条弧线,挂在看起来有些惨白的脸上,说不出来的瘆人。
“看看你们,笨手笨脚的。”黄公公笑着淡淡道:“这些个锦缎可都是皇上赏赐给各宫娘娘贵人的,弄脏了你们担待得起么?还不赶紧拾起来弄干净?”说罢也不等小太监们反应,朝着小方子一努嘴转身就走,小方子立即跟上,而地上趴着的小太监们则是识趣儿地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散落的锦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宫中人多眼杂,你小子给咱家仔细着点儿。”黄公公不咸不淡地低声教训着小方子,“偷嘴不是什么大错,可是被人拿住也是麻烦,自今往后可要小心在意。”
“是是是,多谢老祖宗提点。”小方子点头如捣蒜,微笑道。
“呵呵呵,你这小崽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这才进宫几天就敢偷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要是早几年呐,咱家非得好好修理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黄公公淡笑道,话虽这么说,可是黄公公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新人,好像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跟别的小太监不一样的地方似的。
“今后在宫里还得仰仗老祖宗照拂了。”小方子偷的梅子酸,这嘴可是甜得很。
“呵呵呵……”黄公公掩嘴一笑,低声道:“放心,咱家既然把你从刷马桶的地界儿要了过来,就肯定能让你吃上口好饭,只要你肯下心思多听多看多学,不出三年,你这身儿灰布衣裳就能换成圆领丝袍~”
“这我倒是相信。”小方子心中暗道:“上次我偷偷入宫的时候,这黄公公还不过是内府局一个小领班,现在都混到内府令了,看来在宫里是相当吃得开。”
心里这么想着,小方子嘴上也不闲着:“要真有那么一天,小方子肯定忘不了老祖宗的大恩。”这马屁拍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嗯~”黄公公对这番吹捧受用得很,不知不觉连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可是不过片刻,黄公公别说腰杆子,就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因为他们来到谨身殿前之时,恰巧遇到一行人入宫面圣。
“奴才给殿下请安。”黄公公只是大老远瞄了一眼入宫之人的模样,就慌忙撩起下摆跪在路旁叩头,身后的小太监们自然不敢怠慢,齐刷刷跪倒在地。
入宫这位殿下却恍若无睹,自顾自带着一个精干随从朝着武英殿走去,路过黄公公面前,就如同路过一片杂草。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黄公公鬓角的汗珠也像草头的露水一般偷偷滑落。
小方子从地上偷偷抬眼观瞧,只见这位“殿下”身穿一件素雅但一看就十分昂贵的窄袖交领华服,把玩着一根材质奇特的短棍,面容冷峻眼神睥睨步履轻快,看起来不像是个皇族贵胄纨绔子弟,倒像是个久握权柄的藩王。
“哟,这位殿下竟然还有功夫在身上,难得难得。”小方子心中暗道。
直到这位殿下走远,黄公公才敢站起身子,在小方子的搀扶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拍拍胸脯长出了两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劫后余生那般庆幸。
“老祖宗,这是哪位殿下啊?”小方子低声问道。
“这是始兴王陈叔陵殿下。”黄公公压低声音道:“始兴王殿下乃是二皇子,跟太子殿下陈叔宝一样,都是跟皇上在长安城一起做过人质的,所以特见宠信,极受倚重,再加上殿下本身也是能文能武,所以才会出镇始兴郡这等要地,你可得知道:当今圣上可也曾做过始兴郡王啊,如此安排足见圣眷之隆。甚至有人说呀,陛下曾经有意立他做太子呢!”
“哦……”小方子闻言点点头,“可就算这位始兴王殿下权势滔天,您也不必……不必如此……”
“哎呀你懂什么!”黄公公,低声叱道:“要光是如此咱家自然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可是传闻始兴王殿下御下颇严,在他手下当差全都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万一哪个眼神儿惹人家不高兴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哦哦……原来如此啊。”小方子恍然道。
“小崽子你记住啦……”黄公公语重心长地说道:“自古这伴君如伴虎,咱们说到底是伺候人的,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是是是老祖宗,小的记下了。”小方子附和道。
“而且呀……”黄公公压低声音对小方子说道:“咱们一会儿要去传赏的慈训宫主子是何淑仪,她所出的四皇子——长沙王陈叔坚殿下,跟始兴王殿下两不对付,一会儿切忌提起始兴王殿下!还有,千万不要提到与酒水相关之事!传说何淑仪早年间只是吴中一间酒家的酿酒女奴,圣上未曾登基之时,常去那间酒家饮酒,这一来二去二人有了私情,后来圣上显贵之后召封她做了淑仪,这段经历着实算不得光彩,所以何淑仪特别忌讳有人提起此事,记住啦!”黄公公对这些秘闻那可是如数家珍。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小方子连连答道,“这宫里的水可是真够深的,要不是老祖宗提点,小的上哪儿知道这些皇家秘闻去,还是老祖宗您眼界广啊。”
“切,少拍马屁。”黄公公笑着在小方子腰间掐了一把,随即又有意无意地感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实情,咱们皇上这脉人丁兴旺,今年刚出生的小皇子陈叔达,已经是陛下的第十七位皇子啦!这么多子嗣,谁什么脾气,谁跟谁亲近,哪个跟哪个不对路子,你不在宫里待上个三五年根本就摸不清哟……”
慈训宫外,黄公公仔细捯饬了一番,又挑了四个长相讨喜的小太监,跟小方子一起拿好陛下御赐的各类赏赐,再换上一副喜庆的笑脸,这才在宫女的指引下迈入了慈训宫的宫门。
“奴才给娘娘请安啦,祝娘娘端午安康~”黄公公一躬到地礼数周全,“哟~殿下也在呀,哎呦呦老奴被您这一身珠光宝气晃得眼花,刚刚竟然都没看到殿下,殿下毋怪~端午安康~”黄公公一脸谄媚地朝着与何淑仪对坐的长沙王陈叔坚跪拜道。
“黄公公免礼,起来吧。”何淑仪不咸不淡地说道,并未理会黄公公的殷勤,她今日穿得颇为素雅,反倒是坐在她面前的儿子陈叔坚穿得光华耀眼,不过陈叔坚虽然穿得张扬,脸上却满是委屈与不忿,“这是唱的哪出儿?”黄公公见状心中疑惑,再看何淑仪此时也是面沉如水,黄公公立马心中恍然:“保不齐是娘俩儿拌嘴了。”
“端午佳节,陛下特命老奴为娘娘——”
“辛苦黄公公了。”何淑仪轻摇着团扇随口打断道:“东西放那儿就行,没什么其他事儿的话——”
“奴才告退,不打扰娘娘殿下团圆~”黄公公闻言立即识趣儿地赔笑道。
小方子等五个太监赶紧把赏赐交给慈训宫的宫女,跟着黄公公赔着笑往堂外退去。
“慢着。”何淑仪此时却突然微微睁开了眼,嘴角挂上一层微笑问道:“黄公公,陛下可还有什么话要你跟本宫讲?”
“这……”黄公公脸上挂笑,偷眼观瞧何淑仪的表情,只见何淑仪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颇有深意地看向自己,“哎哟……”黄公公自责地一拍自己脑门,“您看我这记性,陛下确有口谕让奴才带给娘娘,可是……可是我这一见长沙王殿下,这一高兴,就,就给忘了……呃……”
黄公公再次偷眼观瞧何淑仪,只见何淑仪微微点头,黄公公心中稍安,“看来是猜对了,等人家提点吧。”
何淑仪也不接茬儿,扫了两眼黄公公带来的赏赐自顾自地淡淡道:“今年端午的赏赐与往年相比,倒是轻省了些许呀……”说罢再次用眼神点了黄公公一下。
“这……”黄公公闻言吓得心脏狠狠一抽,面色瞬间煞白,他本能地以为何淑仪是在说自己私吞了陛下的赏赐,如此罪名岂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娘娘明鉴呐……”黄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地说道:“奴才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朝陛下的赏赐伸手呀……”
“嘶……”何淑仪却对黄公公自证清白的话语颇为不满,好似没听见一般,微蹙眉头自顾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娘娘……”黄公公趴在地上还要继续解释,却突然被跪在身旁的小方子搀住了胳膊,“老祖宗,”小方子低声道:“北伐,节俭。”
“哟!”黄公公心中顿时一亮,再看一眼衣着素雅的何淑仪和她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四殿下陈叔坚,再想想刚进慈训宫时母子二人之间那尴尬的气氛,黄公公立即恍然大悟。
“娘娘,奴才想起来啦。”黄公公再次换上谄媚表情道:“陛下所传口谕奴才想起来啦。”
“哦?”何淑仪闻言这才显出几分笑意,“陛下说了些什么呀?”
“陛下说,眼下正值我大陈北伐,十几万将士阵前用命,宫中用度应当以节俭为先,省下钱财珠宝犒赏将士以助军威,所以今年各宫的赏赐都比不得往日,还望娘娘明鉴……”这番话说罢,黄公公再次偷眼观瞧何淑仪与长沙王陈叔坚,只见何淑仪微微点头,用手中碗盖刮着浮沫,而面前的长沙王则是红着脸扭头轻哼了一声。
黄公公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猜对了猜对了,好家伙这回子可够悬的,多亏了小方子这崽子!”
“陛下所言本宫自当遵从。”何淑仪淡笑道:“阵前杀敌我一个宫中妇人自然是帮不上忙,但是从吃穿用度上省下些银子,总还是有法子的,有劳黄公公这大晌午的来我这儿传谕,小欣——”
何淑仪的贴身宫女小欣立即躬身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进黄公公的怀里。
“哟哟哟娘娘这可使不得呀~”黄公公眉开眼笑地为难道。
“一点心意,端午佳节,宫中同乐。”何淑仪笑道。
“那……那奴才就算沾了娘娘的贵气儿啦。”黄公公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这份量不轻的荷包。
“黄公公客气了,若没有别的事……”
“奴才告退……告退……”黄公公闻言立即带着小方子等人退出宫外。
何淑仪缓缓将茶杯放在桌上,一挥手,小欣立即带着一众奴婢退出正厅,顺势关上了门窗。
“你都听见了?”何淑仪拿出母亲的威仪淡淡道。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陈叔坚也拿出了十几岁少年的火气,胡乱挥挥手不耐烦道。
“哎……”何淑仪皱眉道:“你说这端阳节也不是个什么喜庆日子,你穿得这么招摇干什么?何况眼下这还打着仗呢,你父皇也说了,后宫应当节俭为上,你穿成这样不是自讨没趣儿么?”
“我……”陈叔坚红着脸嘴硬道:“我好歹也是个郡王!总不能穿得跟个要饭的一样吧?”
“谁让你穿成要饭的了?”何淑仪苦口婆心道:“那素一点儿的常服你一件儿没有么?别的不说,就这眼力这方面,你是真不如老二!”
“我怎么就不如他了!”陈叔坚闻言火气腾腾直涨,他最听不得自己比不上他二哥陈叔陵的话。
“你怎么比呀?”何淑仪倒拿扇柄点着陈叔坚轻叱道:“老二从小跟太子和陛下在长安为质,这份情谊你有么?老二自小文武兼修,外镇的皇子里人家名声最响,这份本事你有么?老二跟新安王陈伯固好得不行,这份人缘你有么?依我看啊,你也就这喝酒比他强!”
“我……”陈叔坚羞得满脸通红,终是服软道:“娘……我还是不是您儿子啊……”
“你要不是我儿子,我能跟你费这么多唾沫星子?”何淑仪气极反笑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您倒是出个主意啊,您都没看见,我刚才给父皇请安的时候,父皇是什么脸色,都快赶上那粽子叶儿了,我看父皇现在是半个眼珠子都看不上我。”陈叔坚泄气道。
“看不上你能让你当长沙郡王?那长沙是什么蛮荒之地么?”何淑仪看着自己不开窍的儿子无奈道:“给你脸子那是对你有所希冀,若哪天你父皇连骂都懒得骂你,那才是出头无望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陈叔坚闻言心中又有了劲头,抬头问道。
“跟老二学,文武兼修。”何淑仪扇柄敲着桌子,一字字道。
“娘啊,那,那能来的及么。”陈叔坚闻言泄气道:“他都练了多少年功夫了?我现在才练能赶得上他?再说……再说那吟诗作对,写个文章啥的我也……”
“哎呀谁要你赶上他了?”何淑仪手指头一戳儿子脑门,耐心道:“你是给你自己学!日拱一卒,今天比昨天强,明天比今天强就好!都快到了加冠的年纪了,还这么不通透,你跟老二比个什么劲儿?就算你在演武场上把他打赢又有什么用?你父皇的圣眷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谁非要你跟人家比诗赋文章了?娘早就给你想好了,你就好好学礼!把这一门儿弄精了就好,样样松比不得一门儿通!到时候你在众兄弟里,有这一样长处还怕没法立足么?至于武事,随便练练强身健体就好,你父皇弓马娴熟,最见不得的就是皇子弱不禁风,娘这番安排你可听懂了?”
陈叔坚闻言眼珠转了转,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道:“懂了懂了,就依娘亲,孩儿从明日起就习文练武!”
“哎……”何淑仪见状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抚慰道:“娘不图你名垂青史,能安安稳稳做个富贵王爷就好,你心气儿也别太高了。”
“那不行!”陈叔坚闻言眼中再次冒出火气,“我就是看不惯老二那副德行!不压他一头我心里这口气儿就喘不舒服!”
“唉……”何淑仪团扇轻摇,“难呐……”
“娘,就真没有啥办法么?”陈叔坚不甘道。
“那倒也不是。”何淑仪缓缓道:“虽说老二跟陛下和太子有长安为质的情分,但说到底,老二也只是彭贵人所出,身份并没有多尊贵,而他跟太子的那份情义,陛下百年之后又能剩下多少,谁也说不准,所以……”何淑仪身子微微前倾,细声道:“你的机会是有的,但是要等老二他自己先犯错。”
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陈叔坚一点就透,“噢……”陈叔坚眼中闪过精光,“母亲说的有道理,可是……他现在父皇护着太子信着,会犯什么错呢。”
“呵……”何淑仪嘴角微挑,露出些许不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圣眷这东西谁说得清?今天还跟你情深似海,明儿就不知道宿在谁的宫里了,再者,老二这几年出镇始兴郡,可是得罪了不少的豪门士族,别管这背后有没有你父皇的授意,这些世家豪门可是把账算在了他陈叔陵的头上,眼下有陛下撑腰,各大世家还不敢造次,可万一他失了圣眷,这么多世家的反扑他能遭得住?依为娘看呐,老二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有理,有理!”陈叔坚听了此番话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从盘中捏起一块儿茶点扔入口中,边嚼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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