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脚步没有停。她跟着萧景珩穿过窄巷,街角糖蒸糕的热气被风吹散,灯笼上的茉莉画纸哗啦作响。她没再看那灯,只盯着前方他的背影。
玄铁镯贴着手腕,温感未退,缝隙里浮出的四个字还在她眼皮底下晃——“沈家军嫡女”。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象。那字是金的,像烧红的针尖烙进记忆。
她没问,也没说。
直到他们站在一座青瓦院门前。门环漆黑,无匾无饰,墙外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可她知道这是他的私宅。上次来时,她以为只是查案顺路,如今回想,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牵着走。
萧景珩推门进去,院内寂静无声。石板缝间长着细草,院角一丛白花静静开着,花瓣饱满,洁白如雪。
茉莉。
她呼吸一滞,脚步却更稳了。
“你想查什么?”他站在廊下,声音不高,也不低。
“你心里清楚。”她从袖中取出令符,举过眉心,“钦天监监正,奉旨查蛊毒源头。”
他没拦,只侧身让开。
她径直往里走,直奔后院。脚踩在石径上,轻而准。玄铁镯的震动越来越强,像有东西在里头敲,一声声催她往前。
后院比她记忆中大。花丛成片,整齐得不像自然生长,每一株间距一致,根部土壤泛着淡淡的灰白色,踩上去硬如夯土。
她蹲下,指尖拨开表层浮土。
银针滑入指间,轻轻一撬。土块裂开,发出细微的“咔”声,像是机关松动。
她动作一顿。
这声音……她听过。
小时候,母亲教她做木鸟机关,拧紧发条时也是这样一声轻响。她曾用那只鸟逗阿蛮笑,后来不知丢在哪了。
她继续挖。
三寸深时,指尖触到布料。褪色的蓝布包,边角磨损严重,但没烂。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三样东西:一只陶铃,半截纸鸢的竹骨,还有一只巴掌大的木鸟。
木鸟通体乌黑,翅膀能动,尾羽上刻了个极小的“微”字。
她喉咙一紧。
这不是她的手艺。是母亲做的。她说过,给女儿的第一个机关玩具,要能飞三年不坏。
她将木鸟翻过来,找到腹底暗扣,拇指一压。
“嗒”一声,小抽屉弹开。
里头藏着一张折叠的黄纸,边缘已发脆。她小心展开。
字迹歪斜,墨色浅淡,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可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母亲的手笔。
> 知微,母亲用情蛊换你一命,你需忘却前尘。
> 莫近白花,莫信温柔,那人之子,亦是局中棋。
她手指微微发抖。
“换命”?怎么换?拿什么换?
她继续往下看,信末本该写名字的地方,只剩一片血渍,深褐发黑,像是干了很久。
她盯着那团污迹,忽然太阳穴一阵突跳。
眼前画面一闪——
一间屋子,烛火摇曳。一个女子跪在案前,手腕割开,血滴入一只玉盅。盅中浮着一条半透明的虫,蜷缩如蛇。她念着咒语,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以我之血,封尔之魂;以我之忆,换尔之生。”
然后她抱起一个婴儿,贴在胸口,低声说:“忘了娘,才能活。”
画面断了。
沈知微猛地喘气,手扶住身旁树干才没倒下。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她低头再看那信,发现背面还有几行极小的字,几乎看不见:
> 情蛊寄主,必承双煞。
> 北狄星图现于心脉,沈家血脉醒于危时。
> 若见玄铁镯裂,便是归位之始。
她缓缓抬头。
原来镯子不是护具,是钥匙。
而她这些年记得的、不记得的,全都被动过手脚。
她攥紧信纸,指节发白。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一步步踩在她心跳的间隙里。
她没回头。
那人走到她身侧,停下。
是萧景珩。
他看着她手中的信,目光沉静,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片刻后,他抬起左手,缓缓卷起袖口。
腕间一道纹路浮现,青灰色,形如缠枝,末端分叉如蛇信。
那是她见过的蛊纹。
可下一瞬,那纹路忽然变色,由灰转红,像血从皮下渗出,蜿蜒游走,竟与她心口处隐隐呼应。
她感到一阵灼热从胸口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
“我母亲下的蛊,”他开口,声音低而稳,“我来解。”
她终于转头看他。
“你说什么?”
“二十年前,北狄圣女以血祭蛊,救下一个婴孩。”他盯着她,“那个孩子是你。施术者是我母亲。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也把情蛊种进了你的心脉。”
沈知微呼吸一滞。
“为什么?”
“因为你是沈家军唯一的血脉继承人。而我是北狄遗孤。”他顿了顿,“我们生来就是对局的人,却被同一种蛊绑在一起。”
她脑中轰然作响。
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浮现:“若有一天你遇见穿玄袍的男人,腕上有红纹,别杀他。他是唯一不会骗你的人。”
她一直以为那是疯话。
现在想来,那是遗言。
她低头看向木鸟,发现它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像两点微光亮起。
她心头一震。
这机关不是死物。它在回应什么。
她试着将指尖血滴在鸟眼上。
血珠滚落,顺着木纹流入鸟腹。刹那间,鸟翅自动张开,尾羽旋转三圈,发出轻微的“嗡”声。
接着,一段旋律缓缓响起。
极轻,极慢,像摇篮曲。
音调一起,她脑中又闪出画面——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个女子。她抱着婴儿,在月光下轻轻哼唱。歌声一起,窗外的茉莉全部闭合,泥土微微震动,仿佛在回避什么。
然后她将木鸟放进襁褓,低声道:“以后它替我护你。听不到我的声音时,就让它唱。”
画面再次中断。
沈知微眼眶发热,却咬住牙没让泪落下。
她抬头看向萧景珩:“你说你要解蛊……怎么解?”
他望着她,眼神复杂:“用声音。只有当年种蛊时的音律,才能逆向激活封印。”
“谁的声音?”
“你的。”
“我?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会想起来。”他走近一步,“只要这木鸟还在,你母亲留下的引子就在。它会带你找回那段被抹掉的歌。”
她怔住。
“你是说……我要靠一个玩具,唱出能破情蛊的调子?”
“不是玩具。”他伸手,却没有碰木鸟,只是看着它的眼睛,“是你娘留给你的命门。”
风掠过花丛,茉莉轻轻晃动,香气飘来。
她忽然觉得头晕。
不是毒,不是幻觉,而是记忆在冲撞。
太多碎片挤在一起——母亲的脸,火光,哭声,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话:“别信温柔,那人之子,亦是局中棋。”
她猛地抬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他没否认。
“我知道你会看见镯子上的字,也会想起这院子。”
“所以你等在这儿?”
“我在等你拿到信。”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让我自己找?”
“因为情蛊不能靠别人解开。”他声音低下去,“必须是你自己愿意记起,愿意面对。否则,音一起,心先碎。”
她盯着他腕上的红纹,又看看手中的木鸟。
鸟眼依旧泛红,歌声未停。
她忽然问:“如果我唱不出来呢?”
“那就永远困在遗忘里。”他答得干脆,“或者,被别人控制。”
“谁?”
“所有知道情蛊存在的人。”他目光微沉,“包括我。”
她心头一紧。
“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可以。”他点头,“但我没动。”
“为什么?”
他看着她,许久,才说:“因为我娘临死前也留了话。”
“什么?”
“她说,若有一日沈家女持木鸟而来,北狄血当伏首。”
沈知微愣住。
他缓缓跪下,单膝点地,头微垂。
“我在此候命。”
她握紧木鸟,指节发白。
风停了。
茉莉不动。
歌声还在继续,轻得像呼吸。
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一开始,他就没把她当敌人。
他等的,不是她的信任。
是她的记忆。
她张了口,声音沙哑:“那……歌该怎么唱?”
他抬起头,腕上红纹微微跳动。
“你试试看。”他说,“从你心里最痛的地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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