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与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交织,构成这间安全屋病房里唯一的时间流逝感。陈默是在一阵剧烈的、源自肺叶深处的咳嗽中醒来的。意识如同沉溺在深海后的浮起,缓慢而挣扎。首先恢复的是痛觉——肋骨处传来钝痛,那是之前交锋留下的纪念;然后是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以及一种仿佛被掏空了灵魂的疲惫。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没有窗户,只有墙角一盏壁灯散发着惨淡柔和的光晕。他躺在一张狭窄但干净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无菌被单。手臂上连着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汇入他的血管。
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爆炸的火光,林枭那双冰冷而疯狂的眼睛,子弹呼啸着擦过耳畔,然后是坠落……无尽的黑暗。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庆幸,反而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捆缚住他本就沉重的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脚步声,但陈默能感觉到那股熟悉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息。雷战走了进来,他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挡住了门口大部分的光线。他没有穿正式的军装,只是一套深色的作战服,但肩背挺直,带着硝烟未曾完全散尽的凛冽。
“醒了?”雷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他走到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苍白的面孔和手臂上的针管,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再次投入战场的武器。
陈默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串嘶哑的气音。雷战似乎早有准备,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清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却也牵扯着胸口的伤处,引发一阵闷痛。
“我……没死。”陈默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声音微弱得像叹息。
“你命硬。”雷战放下水杯,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但也差点就交代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不是朋友间的探视,而是指挥官与一个身份特殊的、亟待确认其价值和状态的关键人物之间的对峙。
“外面……怎么样了?”陈默问,他知道林枭绝不会因为一次挫败而停下。
雷战没有立刻回答,他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这个动作意味着接下来的谈话将至关重要,且不容回避。
“很糟。”雷战直言不讳,他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锁定陈默,“林枭缩回去了,像受惊的毒蛇钻进了我们找不到的洞。苏晚晴那边冻结了他不少资金,打疼了他,但也让他更加警惕。我们现在像瞎子一样,只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加紧进行他最后的计划。可能是‘冥府之门’的最终版本,也可能是更极端的东西。”
陈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对林枭太了解了。挫败只会让那条毒蛇更加狡猾,更加危险。
“我们试了所有常规方法,卫星、信号追踪、金融监控……找不到。”雷战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焦灼,“时间不多了。每拖延一分钟,他成功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一旦他准备好,下一次爆发,可能就不止是远东市了。”
陈默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能想象那幅场景——病毒如同无形的瘟疫,跨越边界,在更多的城市蔓延,恐慌、死亡、秩序崩坏……而这一切的源头,都与他曾效忠的那个疯子脱不开干系。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罪感,混合着对林枭那扭曲理想的深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所以,”雷战的声音将他从可怕的臆想中拉回现实,“我们需要一个能带我们找到他的人。一个真正了解他,能预判他行为,能闻到他藏身之地‘气味’的人。”
话已至此,意图昭然若揭。
陈默重新睁开眼,看向雷战。他的眼神不再是刚醒来时的迷茫,而是沉淀下所有情绪后,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幽暗的火苗在燃烧。
雷战没有催促,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个决定,必须由陈默自己做出。强迫而来的合作,在如此凶险的任务中,毫无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陈默的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闪回——
林枭书房里,那氤氲的茶香后隐藏的冰冷算计;那些被他忽略的、关于偏远地区地产收购和特殊设施建设的报告;林枭在谈及“净化”与“新生”时,眼中闪烁的、非人的狂热;还有他偶尔提及的、对某些特定地理环境的偏好——依山傍水,易于防守,且有足够空间进行“伟大工作”……
这些碎片,在旁人看来或许毫无关联,但在陈默这里,却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只有他才能理解,才能感知到的,属于林枭的“巢穴”应有的模样。
他知道林枭对“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执着。最终的藏身地,绝不会是随便一个地下掩体。那必须是一个符合他扭曲美学、能让他感觉自己如同神只般俯视众生、并能承载其“终极作品”的地方。
他也知道林枭核心团队里那几个关键人物——狡诈多疑的“财叔”,精通电子防御的“幽灵”,还有那个对林枭盲目崇拜、手段狠辣的女保镖“血薇”。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弱点,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都是可能被利用的缝隙。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林枭此刻的心态。在遭受打击后,他会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对人性黑暗的确认,这会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道路。他会缩回最安全、最熟悉、也最能给他掌控感的地方。那个地方,必然与他内心最深处的某种执念相连。
所有这些认知,如同暗流在他脑中汇聚、碰撞。最终,化为一种清晰的、几乎可以说是笃定的直觉。
他看向雷战,那双疲惫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他甚至没有询问任务的具体细节,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仿佛这一切,从他决定背叛林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注定的宿命。
“我知道他会在哪儿。”
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矫情的悲壮,只有一种基于深刻了解而产生的、近乎冷酷的自信。
雷战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预料到陈默可能会同意,但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肯定。
陈默没有理会雷战的反应,继续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只有我能找到他。”
这七个字,重若千钧。它包含了对自己独特价值的清醒认知,也包含了对此行结局的某种预判——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雷战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那看似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赎罪?是复仇?还是某种更深层、更复杂的动机?雷战无法完全确定,但他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意。
“你想清楚了?”雷战沉声问,最后一次确认,“你应该知道,这次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林枭不会对你再有丝毫怜悯。”
陈默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对命运嘲弄的无声回应。
“我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能善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以及一种与之矛盾的、顽强的坚定,“这条命,早就该结束了。如果能用它来阻止他,很值。”
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龙潭虎穴,是几乎注定的死亡,他依然选择了这条最危险的道路。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勇敢,而是在权衡了所有恐惧、愧疚、责任与可能性之后,做出的清醒而绝望的选择。他或许无法拯救自己早已污浊的灵魂,但他希望能阻止更大的悲剧发生。这,是他唯一还能做的,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结局。
雷战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虚弱,眼神却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男人,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警惕,更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他将一枚轻巧却功能强大的追踪监听装置放在床头。
“准备一下。具体行动计划,稍后林娜会和你对接。”雷战站起身,不再多言,“你需要什么,直接提。”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陈默缓缓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曾为虎作伥的手指。然后,他艰难地移动手臂,拿起那枚冰冷的追踪器,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未来,而是将所有精神集中起来,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回溯所有与林枭及其巢穴相关的记忆碎片,为即将到来的、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的潜入,做着无声的准备。
决意已定,纵死无悔。
喜欢破冰:塔寨余烬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破冰:塔寨余烬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