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星光清冷如水，无声地浸润着隔离舱，将相握的两只手勾勒成一副静谧却充满力量的剪影。宋墨涵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手腕早已因长时间保持不动而酸麻，但她没有丝毫挪动。顾锦城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如同一种无声的誓言，沉重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间。
沈磐医生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他神经系统最有效、最快速的镇静剂”。这份认知带来的并非沾沾自喜，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责任感。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的生理指标，更是一个在记忆碎片与战斗本能夹缝中挣扎的、岌岌可危的灵魂。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档案室看到顾锦城资料时的情景。照片上的男人眼神锐利如鹰，肩章彰显着赫赫战功，履历表上密密麻麻记载着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任务。那个被称为“战场幽灵”的传奇指挥官，与眼前这个脆弱不安的男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后半夜，顾锦城的睡眠并不安稳。眉心时而紧蹙，眼睫微颤，喉间偶尔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被困在无法醒来的梦魇里。“……坐标37……撤退……不！”他忽然急促地低吼，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仿佛在梦中与什么搏斗。
每当此时，宋墨涵便会稍稍收紧回握的力道，或用极低的声音安抚：“没事，你现在安全，我在这里。” 她注意到，当她说出“安全”这个词时，他的反应最为明显。 奇迹般地，那紧绷的肌肉便会稍稍松弛，呓语渐息，重新沉入虽然不安但至少平稳的睡眠。她成了他潜意识海洋中，唯一能捕捉到的、稳定的频率。
晨曦微露，模拟日光系统尚未完全启动，舱内仍是一片朦胧的灰蓝色。顾锦城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昨日的狂暴与混沌，也没有初醒时的全然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清醒的痛楚。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手中紧握的异物感，目光顺着自己的手臂向下，落在了两人依旧交握的手上。
他的动作有瞬间的僵硬，手指下意识地微微松动，仿佛意识到了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可能带来的冒犯。这一刻，宋墨涵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窘迫——那是属于那个骄傲指挥官的本能反应。 她没有强行握紧，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力道，安静地等待着他的选择。
顾锦城的视线顺着那只白皙、修长、属于医生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宋墨涵的脸上。她显然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面容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沉静，带着一种温和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正安静地回望着他。
没有惊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无声的陪伴。
他松动的指节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更甚于昨夜清醒时的、带着明确意识的力道，重新收拢，将她的手更稳固地包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中。那动作带着一种确认，一种依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硬汉的笨拙感激。
“……宋医生。”他开口，嗓音比昨夜更加沙哑干涩，像被砂石磨过，但吐字清晰了许多，“……你，一直在这里？”
“嗯。”宋墨涵轻轻点头，声音因长时间未饮水而有些低哑，“感觉怎么样？”
顾锦城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了闭眼，似乎在感受身体内部的状态，也像是在整理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某些记忆的片段显然带来了痛苦。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色。“我……昨天，失控了。”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警报声、飙升的肾上腺素、那种要毁灭一切也要保护自己的疯狂冲动，以及最后……那双将他从深渊边缘强行拉回来的、冷静而坚定的眼睛，这些碎片构成了相对连贯的记忆。
“是应激反应，顾少校。”宋墨涵的声音平和而专业，带着抚慰的力量，“你的身体和神经记忆对特定信号做出了本能回应。这很正常，重要的是，你控制住了它，你认出了我，你回来了。”
“因为我抓住了你。”他低声说，目光再次落在交握的手上，语气复杂。是陈述，也是疑问。他似乎在困惑，为何在那种完全被本能主宰的时刻，唯独她的声音和触碰，能穿透层层杀戮屏障，抵达他意识的核心。
“因为你选择相信我。”宋墨涵纠正道，目光柔和却笃定，“这是你自己意志的力量，顾锦城。”
就在这时，隔离舱的通讯灯无声闪烁，沈磐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传来：“宋博士，高将军和林主管五分钟后抵达。顾少校的情况如何？”
宋墨涵迅速回复：“已恢复意识，神志清醒，情绪稳定。”她顿了顿，补充道，“比预期要好。”
“很好。做好准备。”
果然，五分钟后，隔离舱的门轻轻滑开。进来的除了沈磐和林皓轩，还有一位身着笔挺军装、肩章显示着高阶军衔、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他步伐沉稳，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战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顾锦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坐直身体行礼，却被宋墨涵轻轻按住肩膀。“你还需要休息。”她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高建国的目光在宋墨涵这个细微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考量。
顾锦城看了她一眼，身体放松下来，但目光已恢复了几分属于军人的锐利与清明，看向进来的军官：“首长。”
来的正是基地最高指挥官，高建国将军。他的目光先是严厉地扫过顾锦城，看到他明显憔悴但神志清醒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随即转向宋墨涵，最后落在他们依旧没有分开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高将军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
“高将军。”沈磐上前一步，从容接话，“正好，我们刚刚完成对顾少校昨夜应激事件的初步评估。结果……出乎意料地具有建设性。”
林皓轩适时递上数据板，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顾锦城生理指标在宋墨涵干预下迅速趋于稳定的曲线图。“数据显示，宋博士的存在和干预，对顾少校的病情稳定有着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这种基于深度信任建立的情感锚点，其治疗效果远超我们目前的任何技术手段。” 林皓轩的语气带着科研人员的客观，但眼神却透露出对这份数据的震惊。
高建国快速浏览着数据，面色沉凝。他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宋墨涵：“宋博士，我代表基地，感谢你为挽救我们最优秀的战士所做的一切。顾锦城不仅仅是你的病人，他更是‘星火计划’的核心指挥官，他大脑中储存的战场数据和战术本能，关系到未来战役的走向，乃至人类阵营的存续。” 他特意加重了“星火计划”四个字，目光紧锁宋墨涵，观察她的反应。
他的话语沉重如山，直接将顾锦城的个人价值与集体命运捆绑在一起。宋墨涵感到肩上的压力又增重了几分，她挺直脊背，坦然迎向高将军的目光：“我明白，将军。我会竭尽全力。” 她注意到身旁的顾锦城在听到“星火计划”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虽然细微，但被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他深处的记忆。
“很好。”高建国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军人的务实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但是，宋博士，你的身份毕竟是文职科研人员，根据基地安全条例第11条b款，你不可能无限期、无监督地停留在核心军事人员的最高级别监护区内。而顾锦城目前的状态，显然无法承受频繁的环境转换或信任对象的变更。沈医生，林主管，你们的评估报告也指出，稳定的、可预测的安抚性环境是目前治疗的重中之重。”
沈磐和林皓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高将军提出的确实是现实且无法回避的制度性难题。沈磐开口：“将军，从医学角度，我们强烈建议维持当前的治疗环境。任何强行分离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创伤性后退。”
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顾锦城紧握着宋墨涵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显然听懂了高将军话语中的潜台词——他们可能会被分开。那种即将再次被抛入无边混沌和孤立无援境地的恐惧，让他刚稳定下来的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宋墨涵，仿佛她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宋墨涵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下意识地回握以示安抚。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的解决方案。“或许可以申请特批延长我的访问权限，或者调整监护区安全等级…”
“那些都需要时间，而委员会最缺的就是耐心。”高建国打断她，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他们紧握的双手，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
“有一个办法，可以绕过基地安全条例的限制，让宋博士获得长期、合法且不受干扰的陪护权限。”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一字一句道，“根据《战时特别婚姻法案》第七条，因执行重大任务导致身心严重创伤、需特定人员长期陪护以维持生命稳定及战略价值的高级军事人员，可申请特批婚姻关系，以确保陪护的连续性与合法性。”
“婚姻关系？”林皓轩失声低呼，显然被这个提议震惊了。“这…这太不符合常规程序了！”
沈磐眼中却闪过一抹深思，似乎在一瞬间权衡了所有的利弊。“从医学角度看，这确实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案。”他低沉地说，“法律和伦理委员会那边…”
宋墨涵彻底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军婚？和顾锦城？这完全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和职业生涯规划。这不再是简单的医生与病人的关系，这将是一种受法律保护、承载着巨大责任与象征意义的、无比亲密的社会关系。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顾锦城握得更紧了。
顾锦城也愣住了，他看向高将军，又看向宋墨涵，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微弱却真实的悸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压抑的喘息。这个提议显然也深深震撼了他。
高建国无视了几人的震惊，继续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并非儿戏，也无关风月。这是基于当前极端战地环境下，为了保住‘星火计划’核心指挥官、为了人类阵营的战略利益，所能采取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措施。宋博士，顾少校，你们可以考虑。” 他目光扫过两人，“但时间不多了，基地委员会需要尽快看到顾锦城的稳定性报告，以及……一个可行的长期方案。给你们24小时。”
说完，高将军不再多言，对沈磐和林皓轩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满室的寂静与波涛汹涌。
舱内，星光已彻底被晨曦取代。宋墨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以及顾锦城逐渐加重的呼吸。她低头，看着两人依旧紧握的手。
林皓轩似乎想说什么，被沈磐用眼神制止。沈磐轻轻拍了拍宋墨涵的肩膀，低声道：“我们需要谈谈，等你这边稳定一点。”然后便拉着欲言又止的林皓轩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决定。
昨夜，这紧握是本能与信任的契约。
而此刻，这紧握之前，却骤然横亘了一条通往未知、充满责任与牺牲的道路——一条以“军婚”为名的，最极端的守护之途。
顾锦城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无声的询问。他挣扎着，用那沙哑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必……”
宋墨涵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带着一丝茫然却依旧信任的目光。她知道，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他们彼此的命运。她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如此艰难的男人，想起他档案中那些为国为民的功绩，想起昨夜他抓住她时那绝望又依赖的眼神。一种超越同情、近乎使命感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让我想想，”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但她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另一只手覆上他们交握的手背，形成一个温暖的包裹。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晨曦中，至少这个结触带来的安定是真实的。而未来，已然在他们面前铺开了一条谁也无法预料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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