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草叶上时,尹喜已站在观星台的残垣上。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露水,在风里轻轻颤,像无数双眨动的眼睛。东方的天幕刚泛起鱼肚白,一抹淡青色的光正从山后漫出来,将云层染成半透明的玉色。角宿的两颗主星像嵌在绸布上的碎玉,渐渐显露出清亮的光,连周围的星子都黯淡了几分——这是《夏小正》里说的“角宿主东方、通路,出时清理,主通达无滞”。
尹喜手里攥着半截断木,是昨夜从观星台的匾额上拆下来的,木头上还留着“观星”二字的残痕,墨迹被震裂成蛛网般的细纹。他低头望向校场,墙上用红漆画的清理区域图已干透,红线像条蜿蜒的蛇,从东城墙一直绕到西巷,每个拐角都标着小小的“△”,那是预设的堆放点:砖石堆、木料堆、杂物堆,还有个特别圈出的小方块,写着“典籍处”。
“按昨日分的队,各就各位。”他的声音在晨雾里传开,带着露水的清润,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青壮士兵和百姓已在废墟前站成几排,手里的锄头、撬棍、麻绳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片沉默的森林。有人袖口还缠着布条,那是前日清理时被碎木划伤的,血渍透过布层凝成暗褐色,却没人吭声,只把工具握得更紧。
“一队清东巷,二队理粮仓周边,三队拾掇校场到观星台的路。”尹喜的目光扫过队列,在几个扛着大撬棍的后生脸上顿了顿——那是张诚带的队,个个肩膀宽厚,昨夜主动请缨去最难清理的东巷。“老弱妇孺在校场分拣木料,能修的工具都归置到王大锤那儿。”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带着种肃穆:“有两件事记牢——遇着逝者骨殖,必用净布裹好,葬到北坡的空地上,插块木牌;见着文书典籍,哪怕是半片竹简、一角纸页,也得小心收着,送到我这儿来。”
张诚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杆走在最前,杆头绑着磨得发亮的铁钩,是他昨夜亲手打磨的。他身后跟着十个士兵,甲胄上的血痕早已结痂,像落了层暗红的锈,此刻都用粗布巾裹着手,免得被碎木上的尖刺扎伤。东巷的废墟堆得像座小山,震塌的房梁交叠在一起,青瓦碎成了齑粉,混着泥沙陷在砖缝里,踩上去“咯吱”作响。
“先清出条路来!”张诚喊着扬起木杆,铁钩精准地勾住根断裂的椽子,那椽子上还留着半片雕花,像是牡丹的花瓣。“一二三!起!”十个后生齐声应和,胳膊上的青筋暴起,木杆弯成了弓,椽子“吱呀”一声被抬离废墟,底下露出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顿住了——半只布鞋卡在砖石缝里,鞋帮上绣着朵褪色的桃花,针脚细密,想来原是双新鞋。
张诚的喉结动了动,对着身后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从背篓里取出块干净的麻布——是特意留着的细麻布,原是给伤员包扎用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砖。阳光顺着砖缝漏下来,照亮了底下蜷曲的骸骨,细小的骨架裹在破烂的衣衫里,看身形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先生说的,净布裹好,送北坡。”张诚的声音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手指在麻布上轻轻抚过,仿佛想抚平那皱巴巴的布面。
校场边,抱着骨灰坛的妇人正带着几个老人分拣木料。她把能烧的枯枝归到一堆,枝桠间还卡着片枯叶,捏起来“簌簌”掉渣;能当梁的粗木码在另一边,用麻绳捆成整齐的捆,每根都量过粗细,标记着“可修棚屋”“可做桌腿”;断成半截的木板则用麻绳捆好,上面带着未磨平的毛刺,她却不怕扎手,指尖划过木板边缘时,忽然捡起块带卯榫的木片:“这块好!”木片上的楔子还没被震松,方方正正卡在凹槽里,“王师傅能用这个补补锄头柄。”
不远处,瘸腿铁匠王大锤的临时铁铺就支在校场的角落里。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像头喘气的老黄牛,火星子从炉口溅出来,落在他的瘸腿上,他却浑然不觉。那是条年轻时被马蹄碾过的腿,走路一颠一颠的,此刻却稳稳地站在铁砧前,手里抡着铁锤,“叮当”声敲得震天响。见妇人递来木片,他用铁钳夹着在火上烤了烤,木片边缘立刻卷了边,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心。“正好!”他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昨日修坏了三把锄头,正缺这楔子料。”他的铁砧上摆着几支修好的撬棍,棍头被敲得又尖又硬,顶端还特意打了个小圆环,方便系绳。“让清废墟的弟兄们用,省得费劲。”
尹喜拄着根竹杖,慢慢在废墟间穿行。竹杖是他从后山砍的,竹节分明,顶端被磨得光滑,戳在碎砖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丈量这片土地的伤口。他弯腰捡起片染血的竹简,上面还留着“荧惑守心”四个字,墨迹被泥水浸得发深,却依旧清晰。这是《函谷星象》里的句子——那是他年轻时编的星象录,记了三十年的观测,从初出茅庐时的青涩笔迹,到后来沉稳的笔锋,满满当当装了三个木匣,地震前存放在西厢房的书柜里,原以为早被压成了齑粉。
“先生,这儿还有!”赵二的声音从半塌的墙后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正用手扒着碎瓦,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怀里却抱着好几卷竹简,竹绳虽断了,竹片却大多完好,上面的墨迹像活的一样,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您看,是《岁星考》那卷!”
尹喜接过竹简,指尖抚过竹片上的纹路,那些被岁月磨出的细痕里还沾着泥,他却舍不得擦,只轻轻吹了吹。《岁星考》记的是近十年的岁星轨迹,哪年在哪个方位,对应着庄稼的收成,是春耕秋收的依据,比粮食还金贵。他数了数,竟有二十多片,虽不全,却都是核心的内容,其中一片上还留着他去年冬天的批注:“岁星偏南,来年麦收当增两成”。
周围的百姓渐渐围过来,有人捧着刚捡的瓦片,有人手里还攥着半截木梳,见了竹简都啧啧称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合十念道:“是星录有灵啊!知道咱还等着它指路呢!”旁边的妇人也跟着点头:“可不是嘛,先生当年编这书时,就说要留给子孙看,果然老天爷都舍不得让它埋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东巷已清出条丈宽的路。路面上铺着平整的石板,是士兵们从废墟里一块块挑出来的,虽有裂缝,却稳稳当当。能看见巷尾那棵老槐树——树干裂了道半尺宽的缝,却还活着,枝头冒出几点新绿,像缀着的翡翠。张诚让人在路边摆了排陶罐,是从粮仓找的空粮罐,每个罐口都盖着干净的麻布,里面是清理出的骸骨。陶罐旁插着木牌,用炭笔写着“无名氏之位”,字虽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郑重。
“歇晌了!”尹喜对着众人喊,声音穿过废墟的烟尘,带着暖意。校场的方向飘来粥香,是伙夫用新借的粟米煮的,还掺了些野菜,绿莹莹浮在粥面上,勾得人肚子“咕咕”叫。“下午先清西厢房,那儿原是存书的地方,多留意纸片竹片。”
众人往校场走时,尹喜又回头望了眼角宿。那两颗星已升到天中,光芒亮得像两颗青玉,照得东方的天空一片清明。他把怀里的竹简抱得更紧了,竹片上的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在阳光下闪着光。废墟虽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还能看见凝固的血痕,可路边的野草在发芽,孩子们在校场边缘追逐,手里举着捡来的彩色石子,笑声像银铃一样脆。
王大锤的风箱又“呼嗒呼嗒”响了起来,混着远处的咳嗽声、妇人的絮语声、孩子的笑声,在午后的阳光里织成张网。这张网兜着碎砖、断木、带血的竹简,也兜着新生的绿芽、粗糙的粥香、还有眼里的光——废墟之上,总有些东西比砖石更坚硬,比如握着撬棍的手,比如护着竹简的臂弯,比如惦记着往后日子的心。
尹喜踩着满地碎瓦往前走,竹杖“笃笃”地敲着路,像在给这重生的土地,敲着沉稳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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