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独自走在异国的街道上,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离开了与绘梨衣重逢的那个路口,周围的喧嚣才重新涌入他的感官,却带着一种隔膜般的不真实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又想起那根被扔掉的烟。龙国之行,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没有刀光剑影的厮杀,没有步步为营的谈判,只有漫长的等待、还有穿女装的烧鸡时不时的肘击他,以及方才那场短暂却足以颠覆他某些固有认知的重逢。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像无声的黑白默片在他脑中闪过。
他本以为自己是来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将迷失的珍宝重新寻回,纳入羽翼之下。可当他真正看到绘梨衣,看到她眼中那片前所未有、因另一个少年而获得的宁静海面时,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悄然碎裂了。
快乐……吗?
这个词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甚至奢侈。
作为源家的少主也是大家长,未来的影皇,他的人生被“责任”、“大义”、“力量”这些沉重的词汇填满。
他给予绘梨衣的,自认为是最好、最安全的庇护,却从未真正问过,那是否是她想要的“快乐”。
方才绘梨衣说起“星星”、“好吃的”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比源氏重工里任何一件珍宝都要耀眼。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阴霾的喜悦。
或许……这样就够了。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些许的不甘,却又有着令人心安的释然。
只要她能真正地、像普通人一样……感受到快乐。在那个叫林远的少年身边,在那个连我都感到忌惮的学校里。
他放弃了带她回去的念头。这并非退缩,而是一种更深刻、也更无奈的守护。
他意识到,有些牢笼,打破它的,未必是更强大的力量,而是……一缕恰到好处的阳光。
就在他思绪翻涌,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行走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打破了他的沉思。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乌鸦(佐伯龙治)。
源稚生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将听筒放在耳边。
“……” 他习惯性地沉默,等着对方先开口。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乌鸦那带着几分抱怨、却又难掩关切的熟悉嗓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纸张翻动和隐约的争吵声,显然是执行局办公室的日常:
“老大!您可算接电话了!您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真是潇洒啊!日本这边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想死您……呃不是,是事情多得快想死我了!”
源稚生听着乌鸦那夸张的语调,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熟悉的吵闹感,反而让他从刚才那种沉重的氛围中稍微挣脱出来一些。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离开日本时,为了确保后方稳定,也为了锻炼他们,直接将执行局的局长之位甩给了乌鸦,并且让做事细致缜密的矢吹樱从旁协助。
看来,乌鸦这家伙,代局长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轻松。
“事情很多?”源稚生淡淡地反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何止是多啊!”乌鸦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一个度,“那群老狐狸见您不在,又开始蠢蠢欲动!还有下面几个组,为了地盘的事天天吵!樱倒是很能干,但有些事非得您拍板不可!老大,您再不回来,我就要被文件淹死、被那群家伙气死了!您可不能让我英年早逝啊!”
听着乌鸦在那头大倒苦水,源稚生望着远处龙国都市璀璨却陌生的灯火,心中那份因绘梨衣而起的复杂情绪,渐渐被一种更为现实的、属于“源家家主”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的战场,终究不在这里。
“我知道了。”源稚生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决断,“处理好手头的事。我……很快回来。”
他没有给出确切日期,但“很快”两个字,已经让电话那头的乌鸦精神一振。
“太好了!就等您这句话!老大您放心,在您回来之前,我一定……”
源稚生没有继续听乌鸦的表忠心,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握在手中,指尖微微用力。
绘梨衣有了她的归宿和安宁。
而他,也该回到属于他的、布满荆棘与责任的王座之上去了。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三中方向那模糊的轮廓,然后毅然转身,朝着临时落脚点的方向走去。
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夜色依旧,只是归途的方向,已然不同。
与此同时,出租屋内,暖色的灯光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与校园一墙之隔的这里,仿佛自成一方宁静的小世界。
芙莉莲坐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枚刚刚凝聚的、闪烁着微光的冰晶,这是她今天观察校园里一种奇特水系能量流动后模仿的小把戏。
来到这个学校,这个城市,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对她漫长的生命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但收获却出乎意料地丰富。
这里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魔法”形式——并非单纯的元素操控,还有那些被称为“异能”的千奇百怪的能力,以及弥漫在空气中、与她的认知体系迥异却又隐隐契合的能量流动。
每一天,她都能收集到新的、有趣的“样本”,这趟临时起意的停留,远比她预想的要有价值得多。
只是,想到那个邀请她来的少年林远,芙莉莲那平静无波的心湖,偶尔也会泛起一丝极淡的、名为“惭愧”的涟漪。
说好了是帮他照顾绘梨衣……
她的目光不由得投向浴室方向,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结果,更像是绘梨衣在照顾她……
这几乎成了她们之间固定的模式:每天清晨,是绘梨衣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和轻轻的推搡将她从沉眠中唤醒;甚至很多时候,是绘梨衣拿着整理好的衣物,耐心地、笨拙却又认真地帮她穿上,仿佛在打扮一个大型的、需要操心的人偶。
芙莉莲对此并不抗拒,只是觉得……很有趣。这种被人类细致照料的感觉,在她漫长的旅途中并不多见。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门被拉开,绘梨衣穿着柔软的睡衣走了出来,暗红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温热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她白皙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像初熟的桃子。
她走到芙莉莲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拿吹风机,而是站在原地,抱着她的轻松熊,那双刚刚被水汽浸润过的、愈发清澈的暗红色眼眸,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和好奇,望向了芙莉莲。
芙莉莲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绘梨衣眨了眨眼,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她那特有的、空灵而直接的嗓音,小声地、认真地问道:
“芙莉莲……林远,喜欢,我吗?”
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简单。
芙莉莲微微歪了歪头,银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
她看着绘梨衣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面只有纯粹的求知欲,没有任何羞涩或扭捏,仿佛在询问“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一样自然。
喜欢?
芙莉莲思考着这个对人类而言意义复杂的情感词汇。
在她千年的阅历中,见证过无数种“喜欢”,有炽烈的,有隐忍的,有短暂的,有永恒的。
她回想起林远看向绘梨衣时的眼神,那里面有保护,有责任,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温柔,以及……在面对绘梨衣纯粹依赖时,偶尔闪过的、属于少年人的无措和脸红。
和那些渴望占有、充满欲望的“喜欢”不同。更像是……守护一朵罕见的花,希望她永远绽放,不被风雨摧折。
芙莉莲并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她看着绘梨衣,碧绿的眼眸如同深潭,用她那平静无波的语调,缓缓地、客观地陈述着她所观察到的事实:
“林远,会为你仰望星空。”
“会因你陷入危险而愤怒。”
“会记住你喜欢吃的东西。”
“会在你靠近时,心跳加速。”
她列举着这些细微的、却无法作伪的迹象,然后总结道:
“按照人类的定义,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喜欢’。”
她顿了顿,看着绘梨衣依旧带着困惑的眼神,补充了一句更接近本质的理解:
“他希望你,平安,快乐。”
绘梨衣安静地听着,消化着芙莉莲的话。她不太理解“心跳加速”背后的复杂含义,但她听懂了“仰望星空”、“记住喜好”、“希望她平安快乐”。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轻松熊,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希望我,平安,快乐……”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夜空的方向,那里有林远带她看过的流星雨。
她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似乎有微光闪烁,如同那夜坠落的星辰。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将这个答案悄悄地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芙莉莲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侧脸,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冰晶。
人类的感情,对她而言依旧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但看着绘梨衣此刻的模样,她觉得,这种名为“喜欢”的情感,似乎……也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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