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安初雪
马车驶入明德门的那一刻，赵五掀开车帘，望着朱雀大街尽头巍峨的皇城，深吸了一口凛冽而陌生的空气。
这座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帝都，如今真实地铺展在眼前，繁华喧嚣之下，暗流涌动。
柳蓁蓁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低声道：“记住，在这座城里，一步一乾坤。”
马车轮子碾过明德门内铺着碎石的宽阔街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辘辘声。时近黄昏，天际堆叠着铅灰色的云层，一场雪似乎蓄势待发。赵五透过车窗缝隙向外望去，即便已是冬日，朱雀大街上依旧人流如织。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吏骑马匆匆而过，满载货物的骆驼商队慢悠悠地晃着铃铛，胡商开设的酒肆门口飘出异域的香料气味，与本地食摊蒸腾的羊肉汤热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帝都气息。
“这就是长安……”他心中默念。相较于冯翊县的局促和同州城的规整，长安的规模和气度是碾压性的。笔直如矢的街道将城市分割成规整的里坊，坊墙高耸，坊门有兵士把守，显示着帝国无与伦比的秩序感。然而，在这份秩序之下，涌动的人潮、喧嚣的市井、以及那些华车骏马背后若隐若现的权力象征，都让赵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柳蓁蓁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轻声为他指点：“看，那边是西市的方向，胡商云集，奇珍异宝无数。东面则是东市，多是我们汉家店铺，更为规整。”她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皇城就在前面，尚书省、吏部都在其中。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我们需先寻一处落脚。”
他们没有选择喧闹的市井客栈，而是按照柳别驾事先的安排，住进了位于崇仁坊的一处清静宅院。此坊靠近皇城，多居官员和备考的举子，氛围相对肃静。宅院不大，但陈设雅致，有老仆看守，显然是柳家的一处别业。安顿下来后，柳蓁蓁即刻修书一封，遣可靠仆人送往柳别驾在长安的故交——一位在秘书省任职的王主事家中，告知他们已抵达的消息。
次日清晨，长安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粒无声落下，为这座雄城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装。赵五与柳蓁蓁身着厚实的冬衣，踏雪前往拜访王主事。王主事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待人接物透着文吏特有的谨慎与周到。他早已收到柳别驾书信，对赵五颇为客气。
“赵县尉年少有为，在冯翊之事，王某亦有耳闻。”王主事在书房接待他们，炉火温暖，茶香袅袅，“此番吏部考功司破格召见，实属罕见。据王某所知，确与漕运新策有关。如今圣心关注漕运损耗之事，赵县尉之策，正切中时弊。”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则，长安非冯翊。郑家在京中亦有根基，其姻亲在户部担任要职，与某些宗室子弟过往甚密。近日，坊间已有流言，谓赵县尉‘年少幸进，所策恐不合旧制，徒增纷扰’。此番述职，恐非坦途。”
赵五心中凛然，起身拱手道：“多谢王主事提点。下官定当谨慎应对，还望主事不吝赐教。”
王主事颔首，详细为赵五讲解了吏部考功司几位主要官员的性情、背景以及可能询问的重点。他特别指出，考功司郎中李大人乃张九龄一系，为官清正，看重实绩，但厌恶浮夸；而员外郎郑大人，恰与京兆郑氏有远亲关系，需格外留意。此外，王主事还提醒，叙职之外，人际交往亦至关重要，若能得一二清流官员赏识，或可抵消部分阻力。
接下来的几日，赵五闭门不出，依据王主事的提点，将述职所需的一应文书、数据反复核对、熟记于心。柳蓁蓁则协助他整理衣冠，演练礼仪，甚至模拟可能遇到的诘难。窗外雪花纷飞，屋内烛火常明，两人常常对坐至深夜，细语商议。在异乡的寒冷冬夜，这份相互扶持的温暖，显得格外珍贵。
这日，柳蓁蓁提议前往大慈恩寺进香，一则祈求述职顺利，二则也让赵五舒缓一下紧绷的心神。大慈恩寺香火鼎盛，大雁塔巍然耸立。站在塔下，仰望塔尖直指灰蒙蒙的天空，赵五不禁想起前世读过的那些盛唐诗句，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穿越时空的感慨。寺内游人如织，其中不乏衣着华贵的士女和谈吐风雅的文人。在一处碑廊，他们偶遇了几位正在赏鉴碑文的国子监生，听得他们高谈阔论，从诗文辞赋到时政得失，眼界开阔，言辞锐利，让赵五深感帝都士林风气之活跃，远非地方可比。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寺院时，一场“意外”不期而至。几名市井儿打扮的壮汉故意挤撞过来，赵五下意识地将柳蓁蓁护在身后，手臂却被狠狠撞了一下。那几人不仅不道歉，反而围拢上来，语带挑衅：“小子，没长眼睛吗？”
柳蓁蓁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见赵五轻轻拉了她一下，上前一步，神色平静地拱手道：“诸位兄台，是在下不慎，冲撞了各位，还请海涵。”他语气不卑不亢，目光扫过对方，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沉静力量。
那几人显然没料到赵五如此反应，一愣之下，气势顿时弱了半分。恰在此时，一队巡城的金吾卫经过，为首队正厉声喝问：“何事喧哗？”那几名市井儿见状，立刻讪讪散去，消失在人群中。
柳蓁蓁心有余悸，低声道：“这些人……不像是寻常无赖。”
赵五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给我来个下马威了。”他心中明了，这长安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然而，这番遭遇也让他更加警惕，却也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回到崇仁坊宅院，王主事派来的仆人送来消息：吏部考功司已定下日子，于三日后辰时，召赵五入皇城叙职。
雪，依旧在下，覆盖了长安的繁华与暗涌。赵五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积满白雪的枯枝，心中已然平静。他想起柳蓁蓁的那句“一步一乾坤”，也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坚持。前路纵然险阻，但他已站在这里，便再无退路。
“蓁蓁，”他转过身，对正在为他熨烫官袍的女子说道，“三日后，我们一起去看看，这吏部衙门，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柳蓁蓁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眸中满是信任与坚定：“好。”
（第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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