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宗杂役院共三十六间茅屋,白日鸡鸭乱跑、人声鼎沸,到了深夜却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林、虫声唧唧,还有赵大牛隔壁偶尔响起的几声梦话,内容不出“若烟莫怕”“再来一碗”。
秦长生裹着半张破被,坐在门口的烂木墩上,一手捧着晚粥——其实不能算粥,顶多是米汤里漂着两粒米和一点锅底糊渣。
他轻轻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粥早就凉透,但他习惯了——不吹两下,总觉得吃下去比没吃更冷。
“今日未死,被沈清秋救了一次。”
他念了一遍自己白天写下的“日记”,语气像在背功课。
“她没说谢谢,也没问我名字,也没回头。”
“不过……她走得真好看。”
他咧了咧嘴,自觉这想法有些不正经,连忙晃晃脑袋想把它抖出去。
吃完最后一口“米汤渣”,秦长生从墙缝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旧册子。
这不是宗门发的修仙典籍,而是一本残缺的《武技抄》副本,内容稀烂,字迹模糊,大多是些凡俗江湖拳脚、内家吐息之法。
在天玄宗,杂役弟子虽然无资格修炼仙门功法,但若勤奋自学这些流传于凡间的武学,依旧可以强身健体、搏命自保,甚至闯出一条俗世路。
这也是为何许多穷苦人家拼死也要把子女送入仙门当杂役——不求飞升,只求翻身。
秦长生摊开书页,翻到一段被人圈过的口诀:
“通骨拳·吐息法:吸天地之气,调匀心脉,让内劲在体内涌动,力量从骨头里生出来。”
相传创拳者乃凡间百战老兵,靠此一拳横行江湖十余载,虽非仙道,却真能练出真功夫。
他记得当年秦家庄那几个护院,年年练这拳,三十岁便能打断树干、一脚踢飞壮牛,威风得很。
他咽了口唾沫,把烂被子裹紧,盘腿坐好。
“我灵根虽废,拳脚不能废。”
“天不给我仙缘,那我便靠这双手,打一条路出来。”
他闭上眼,依书中口诀缓缓调息。
第一次——呼吸过快,憋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断气。
第二次——忘了腹式呼吸,气堵胸口,像被猪踩过。
第三次,他终于勉强闭上眼,心中默念口诀,试图调息吐纳。
呼吸绵长如线,意识渐沉,他仿佛真感觉胸口隐隐有股暖气游动,经络轻颤,像是什么……微妙的东西被打开了。
正当他小小激动时,屋顶传来“咯吱”一响,一撮尘灰簌簌落下,直接掉进他鼻孔里。
“噗——咳咳咳!”
他一阵猛咳,双眼含泪,鼻子里灰扑扑的,一口气没顺上来,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
打坐失败。
他抹了把脸上的灰,仰面朝天,怔怔道:
“果然,仙路难入,不是灵根不好,是房顶漏灰。”
他站起身来,拉开门板一条缝,屋外风冷如刀。
远处山林幽深,天空布满寒云,只余一颗孤星高悬在西北天角,微弱却顽强地发着光。
秦长生仰头望着,目光一点点沉静下来。
“这颗星……看着怎么跟我一样,孤零零的。”
他低声嘀咕,“是不是也睡在茅屋里,被人骂废物?”
风没回答,星也没眨眼。
他重新缩回屋里,把身子塞进破被窝,只留一只脚露在外头,方便夜里踹老鼠。
睡前,他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我也想修仙。”
天刚亮,院里就响起刘万通那阴阳怪气的嗓门:
“今天谁轮外勤?”
刘万通倚在院墙边,手里摇着一把旧蒲扇,笑得脸褶都快夹出油来了,语气却透着几分凉意。
他是杂役院管事,外号“笑面猴”。这人脾气不大,手段不多,嘴却特别甜,说话温吞得像粥,里面却搅着沙子。你不注意听,他已经把脏活派你头上了,还得谢他给你机会表现。
“山上的药谷又塌了,宗门急需几味药材,得人上山。”他笑眯眯地扫过众人,“雪刚化,路滑,得小心脚下。”
众人脸色一沉,谁都不想去。
这趟药谷之行,说是外勤,实则玩命。前月还摔死了个腿脚不利索的胖子,尸骨都没抬回来。
刘万通像没看见,手指一点:“梁大富、钱二、杜皮——再来一个。”
他顿了顿,视线停在秦长生身上。
“你,长生是吧?你瘦归瘦,身板不歪,正好走得快。”
四下静了一瞬,有人低声道:“他昨天刚挑完三担水,腿都肿了。”
刘万通笑了,扇子一合,嘴角一扬:“咱杂役院讲轮值,讲规矩。谁也不能总清闲,是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出声。他们早习惯了:凡是“特别照顾”秦长生的时候,刘万通总是一脸“为你好”的笑。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几个月前的一个月黑风高夜,秦家庄的秦庄主与杂役院管事刘万通在城南醉仙楼喝完花酒,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街灯摇曳,酒气混着胭脂香,两人勾肩搭背,笑声里带着醉意。
走到僻静处,秦庄主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道:“万通兄啊,我那侄子……唉,体弱多病,不堪风霜。你是管事,规矩严点无妨,最好半年内——呃,不小心——就命归黄泉,也算解脱。”
说着,顺手塞过去一小箱银票和一盒上好灵芝。
刘万通接得自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庄主放心,‘磨练’二字,在下最有心得。”
自那夜起,秦长生便成了杂役院的“标准练习牛”——哪儿苦、哪儿脏、哪儿死人快,哪儿必有他“牛蹄”踏过的痕迹。
秦长生站在队列里,垂着眼,手指轻轻握了握。
他不是没做过外勤,甚至做得最多。可这人隔三差五盯着他,次次都是“巧了又轮到你”,次数多了,狗都能听出味儿不对。
他抬起头,语气平静:
“我去没问题,只是——”
“别老挑我。”
话音一落,院中一静。
刘万通的笑容僵了一下,扇子没动,眼神却凉了一寸。
“你说我挑你?”他声音不变。
“你心里没数?”秦长生不紧不慢,“我是杂役,不是哑巴。做牛做马可以,但天天都压在一头牛身上,迟早把牛压死。”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面面相觑。
这话不重,却句句敲在骨头上。
刘万通脸上的笑慢慢淡了,扇子“啪”一声合上。他向后一抬下巴,身后矮个的猴三立即跃出,一脚踢来。
秦长生没躲,被踹得仰面跌出两步,摔在地上,脸颊擦破了一道血痕。
空气仿佛被封住。
几个杂役弟子低下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秦长生咬着牙从地上撑起身,脸上是血,眼里却没有火。
他低声说了一句:
“我又没说错话。”
刘万通走近两步,蹲下身,语气仍温和:
“长生师弟,宗门虽大,可杂役院就这么点地方。”
“你可以没本事,但不能多嘴。”
“会说话的人,活不长。”
秦长生嘴角扬了一下,像是要笑,却扯动伤口。
“那你也小心。”他轻声道,“你话挺多的。”
刘万通眼皮跳了跳,起身抖了抖衣袖,刚欲再开口,忽听一声:
“这事我听见了。”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
一名身穿执事弟子蓝衣的青年缓步而来,五官端正,神色不怒自威,正是鲁师兄,分管杂役院外务的外门弟子之一。
他看了一眼秦长生,再看向刘万通。
“伤成这样还派上山,你是真想让人去送命?”
“属下……属下只是照规矩来。”刘万通堆笑,声音像鸭子吃面。
鲁师兄冷哼一声,摆摆手。
“林狗蛋替他,少废话。”
众人一哄而散。
秦长生扶着墙角回了茅屋,脚腕红肿,嘴角渗血。
他没擦,没揉,坐下后只做了一件事——
翻出那本破旧的小册子,用炭笔写了一句:
“今日,说了一句实话。”
他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行:
“挨一顿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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