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大学,医学院实验楼。
晚上九点,走廊尽头的神经生物学实验室还亮着灯。
程墨点击了屏幕上的“发送”按钮,轻轻吁了口气。
旁边工位上正在整理数据的博士生学姐苏静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扶了扶眼镜:“翻译完了?”
“嗯,发你邮箱了,学姐。”
程墨的声音很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连续几天熬夜接活,眼球里布满了细小的血丝。
“谢啦!还是你速度快,质量又高。”
苏静笑了笑,熟练地转了账。
“钱过去了,你看下,这次是篇德文的综述,我朋友项目急着要参考的,可帮大忙了。”
手机震动,提示一笔小额进账。
程墨瞥了一眼数额,心里飞快计算着这点钱能够妹妹治疗多久。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收到了,谢谢学姐。”
“跟我客气什么。”
苏静看着他收拾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不过…程墨,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脸色也不太好。何老板今天下午还问我,你负责的那部分细胞电生理数据分析进度有点拖了,他…好像有点不满意。”
程墨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嗯,我知道。这两天就能赶上。”
“是不是家里……”苏静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实验室里没人知道程墨的具体情况,只知道他家境似乎很困难,总是拼命接各种“外快”,有时难免会影响正职的实验进度。
何景文教授看重他的天赋和刻苦,但最近这种状况频发,导师的不满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没什么,学姐,我能处理好。”
程墨打断她,语气没有波澜,但透着一股不愿多谈的疏离。
他背起那个有些旧的黑色背包。
“数据我明天会处理好交给老师,我先走了。”
苏静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轻轻叹了口气。
海城市第一人民医院血液科病房,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比实验室浓烈几倍。
程墨推开病房门时,看到母亲正坐在病床边,用小勺子一点点地给程星瞳喂着熬得烂烂的米粥。
程星瞳靠着枕头,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但看到哥哥进来,眼睛立刻亮了一下,微弱地喊了声:“哥。”
“小墨来了。”
程母抬起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却努力挤出笑容:“吃过了吗?”
“吃过了。”
程墨放下背包,走到床边,自然地接过母亲手里的碗和勺子:“妈,我来吧,爸呢?”
“你爸他……”程母话音未落,程墨就听到了门外走廊上压低的、带着急切和疲惫的声音。
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出去,父亲程建国正佝偻着背,拿着手机,躲在走廊尽头,脸上堆着近乎卑微的笑。
他声音压得极低,但“手术费”、“周转一下”、“一定尽快还”这些词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程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妹妹嘴边。
“哥,你自己也吃点东西。”程星瞳小声说,声音气若游丝。
“我吃过了。”程墨摇头,看着她咽下那口粥,才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程星瞳总是这么说,但她眼底深处的痛苦和虚弱根本藏不住。
程母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兄妹俩,眼圈微微发红。
“都是爸妈没本事……要是我们争气点,你们俩也不用……小墨你学习那么忙,还要总往医院跑,星瞳也是,本来该读高二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妈,你说这些干什么。”
程墨打断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会好起来的。”
程星瞳也轻轻拉住母亲的手:“妈,我和哥都没事,你别担心。”
喂完饭,又陪着妹妹说了会儿话,主要是程星瞳在问哥哥学校的事,眼神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对哥哥的依赖。
程墨尽量挑些轻松的事情说。
离开医院时,他在走廊遇到了刚打完电话的父亲。
程建国迅速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小墨,回去了?路上小心点。”
“嗯,爸你也别太累。”
程墨看着父亲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和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
程家为了照顾程星瞳,在医院旁边老旧小区里租了个单间,狭窄而沉闷。
程墨打开门,放下背包,甚至懒得开灯,就直接瘫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妹妹那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催缴通知、父亲卑微的借钱电话、母亲强忍的泪水、妹妹苍白的脸、实验室里堆积的数据、何老板不满的眼神……
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需要快钱。
正规的兼职翻译来钱太慢,那些灰色地带的“外快”风险又太高,而且……远远不够。
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在他心底蔓延,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锐利。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狼,冷静地计算着一切可能,哪怕代价是……
就在这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房间的死寂。
屏幕上跳跃着“何景文导师”的名字。
程墨微微一愣,坐直身体。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接起电话,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何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何景文严肃而不满的声音:“程墨,你那边的数据到底怎么回事?原定今天下午就该给我的初步分析报告呢?你知道你这个环节卡住,后面多少人的工作没法开展吗?”
“对不起,何老师,我……”
“我不要听对不起!”何景文的语气加重了。
“程墨,我一直很看好你,觉得你天赋好,也肯吃苦…但你最近这状态太成问题了!”
“如果是因为经济困难,接了太多杂活,影响了正业,那就是本末倒置!再这样下去,你负责的这个核心分析部分,我只能考虑换人接手了!”
程墨的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但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老师,再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晚上之前,我一定把报告和数据都发给您,绝对不会再耽误项目进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何景文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程墨,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如果有困难,一定要说,老师和你师兄师姐们都能帮你想办法。”
“没有,老师,是我自己前段时间效率低了。我会调整好的,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程墨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好吧,明天晚上,我等你消息。”何景文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程墨握着手机,手臂缓缓垂下,重新瘫进沙发里。
导师最后那句带着关心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一直紧绷的、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深藏的无力感和疲惫。
他不是不愿意接受他人的善意。
只是他出身贫苦,自小就见识了太多的恶意。
那些记忆中的面孔,或冷漠、或嘲讽、或带着虚伪的善意…
只要他显露一丝疲态,就狠狠扑上来撕咬他的一切…
社会的残酷,他早就切深地体会过了!
程墨闭上眼,仰头靠着沙发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黑暗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茶几。
上面杂乱的书本和打印纸中间,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前几天晚上他从学校后山小路边捡到的奇怪罗盘。
那天晚上风很大,他刚做完一份翻译急着赶去医院,差点被这东西绊倒。
它像是金属材质,入手却冰凉得出奇,上面刻满了从未见过的复杂纹路,古朴而精致,绝对价值不菲。
他在冷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有人来找,最终鬼使神差地把它捡了回来,随手扔在了茶几上。
此刻,那罗盘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边缘似乎泛着一种极淡的、幽冷的光泽。
程墨盯着它,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疲惫到极致后的下意识动作,他伸出手,朝那个罗盘碰去。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缩回手,借着微光看到食指指腹被罗盘边缘某处极其锋利的缺口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也就在同一时刻,那一直沉寂的、冰冷的罗盘,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一般。
表面的奇异纹路逐一亮起,散发出幽幽的、令人心悸的蓝色光芒,瞬间吞噬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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