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归来的次日，雨水再次光临钱塘，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将天地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湖山隐匿，市声也变得遥远模糊，唯有雨打屋檐、芭蕉的声响，清晰入耳，衬得小院愈发静谧。
这样的天气，不宜出门，反倒适合闭门读书。陈老先生布置的百字“永”字功课后，我正襟危坐于案前，一丝不苟地练习着。笔锋在纸上游走，感受着那股需要凝聚心神才能驾驭的“力”。写久了，手腕微酸，心思却不似从前那般容易浮漂，许是那日陈老先生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这连天雨幕，天然便有收敛心神的效用。
贾姨在旁做着针线，是那件用母亲旧衣改制的夏衫，针脚细密，不时抬头看我一眼，眼中带着欣慰。她偶尔会起身，去灶间看看炖着的莲子羹，或是为我和陈老先生续上热茶。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和淡淡食物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润，构成一种安详而充实的氛围。
陈老先生今日并未过多讲解经义，见我专注于练字，他便从自己的旧布包里，取出几卷边缘磨损、纸张泛黄严重的书册，又拿出一些特制的薄浆糊、小镊子、压书石等物，在另一张案几上铺开，开始小心翼翼地修补起来。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专注，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先用软毛刷拂去书页上的浮尘，再用镊子夹起破损处，仔细涂抹浆糊，将碎裂的纸张或缺失的角落用相近的旧纸补上，最后用压书石缓缓压平。
我写完字，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那书册的版式、字体古拙，显然年代久远。
“先生，这是……”我轻声问道。
陈老先生并未抬头，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静：“一部前朝《舆地纪胜》的残卷，流传不广，虫蛀水浸，损毁颇重。修补好了，或可窥见些失载的山川地理。”
“修补古籍，想必极费心神。”
“嗯。”他应了一声，半晌，才又道，“字句篇章，乃先人心血，文明薪火。世道纷乱，兵燹水火，不知湮没了多少。能存下一卷，便是一卷的功德。”他顿了顿，修补的动作极慢，仿佛每个细微的调整都需斟酌，“有时想，人如蜉蝣，朝生暮死，所能为者，不过是在这须臾之间，为往圣继绝学，留下些许痕迹罢了。”
他的话，平淡无波，却让我心头震动。这并非宏大的抱负宣言，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念与坚守。联想起他清贫的生活，那双操劳的手，以及他对学问的严谨态度，我忽然对他那句未尽的“可惜”有了更深的体悟。他或许并非没有过凌云之志，只是选择了在书斋尺牍之间，以另一种更艰难、更寂寞的方式，践行着“不与草木同朽”的追求。
“先生高义。”我由衷道。
他摇了摇头，不再言语，重新沉浸在那片残破的故纸堆中。
午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我完成了所有功课，见陈老先生仍在专注修补，便没有打扰，自行研墨铺纸，想着昨日翻阅母亲那本诗集时，心中偶得的几句感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诗，只是一些零散的句子，记录着对那清秀字迹、那稚拙柳枝图的感受，以及对那双素未谋面、却通过笔墨给予我温暖联结的父母的一丝遥想。
我试着用还显稚嫩的笔法，将这些心绪书写下来。不求工巧，只求达意。写完后，自己看了看，虽觉浅白，却也是真情实感。
陈老先生不知何时已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我案边，目光落在那张写满字的纸上。他看了片刻，并未点评内容好坏，只是指着其中几个字道：“这个‘绪’字，结构散了。这个‘遥’字，走之底拖沓无力。还需在根基上下功夫。”
“是，先生。”我连忙应道。
他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肯将心绪付诸笔墨，总是好的。文章之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无情之文，纵使辞藻华丽，亦是枯木死灰。”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这雨，下得人心也静。静中方能生慧，方能照见本心。你如今……很好。”
这已是他近日来第二次流露出近乎肯定的态度。我心中微暖，知道这并非对我“才情”的嘉许，而是对我“状态”的认可。
他将修补好的几页书纸小心压好，开始收拾工具。“今日便到此吧。”他起身，依旧是那副清癯疏淡的模样，提起旧布包，“明日若放晴，可将那些晾晒的旧书，挑些浅近的，自行翻阅。若有不解之处，记下，后日问我。”
送走陈老先生，我回到书案前，看着那张写满心绪的纸，又看了看旁边那厚厚一沓练习的“永”字。一边是规矩法度，一边是性情流露。陈老先生似乎在引导我，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条平衡的路径。
贾姨端来温热的莲子羹，见我对着书案出神，笑道：“可是累了？喝点羹，歇歇眼睛。”
我接过碗，羹汤清甜，暖意直达心底。
雨声又渐渐密了起来，敲打着窗棂。我小口喝着羹汤，心想，陈老先生带来的，不仅仅是学问，更是一种沉静的力量和一种文化的使命感。在这方小小的书斋墨池里，我学习的，是如何安顿自己的心神，如何与前人的智慧对话，如何在这纷扰的世间，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寸精神立足之地。
尺素虽小，可载千古。而我才刚刚提起笔，试着在上面，落下属于自己的、虽然稚嫩却无比真诚的第一行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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