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湖边的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飘落金黄的叶子，铺满了通往小院的青石小径。天气爽朗，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是一种清澈的、略带寒意的蓝。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枯萎与湖水清冽混合的气息。
陈老先生的授课，也随着季节的转换，进入了更深的层面。他开始要求我读《庄子》。
初接触那些“逍遥游”、“齐物论”的文字，只觉得玄之又玄，如同天书。那恣肆的想象，奇诡的比喻，看似矛盾的论述，常常让我掩卷沉思，半晌不得其解。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什么“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与我之前读的经史诗文，路数全然不同。
“先生，”我忍不住请教，“这《庄子》所言，似乎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大相径庭。读之，虽觉开阔，却也有些……无所适从。”
陈老先生正在修补另一册虫蛀严重的《昭明文选》残卷，闻言，并未抬头，手下动作依旧平稳，只缓缓道：“儒家立规矩，建秩序，如筑屋之梁柱，使人有所依归。道家则破执念，解束缚，如开窗见月，令人心游物外。二者看似相悖，实则相成。”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抬眼看向我，目光深邃：“你年纪尚小，阅历未深，强求理解‘道’之奥义，自是艰难。此刻读《庄》，不必执着于字字求解，只需感受其汪洋恣睢的文气，体会其打破常规的思辨。于你开阔心胸，破除我执，大有裨益。尤其是……”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是身处赞誉或非议之中时，想想‘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或可多几分从容。”
我心中一动，明白先生是在借《庄子》点拨我，勿要被外界那渐起的声名所困。是啊，无论是那首咏湖诗带来的赞誉，还是未来可能遇到的质疑，若都能以“逍遥”之心视之，或许便能更坦然些。
于是，我不再强求立刻读懂，而是像品味一道滋味奇特的茶，每日诵读数章，任由那些瑰丽的文字与思想在脑海中流淌、碰撞。读至“庄周梦蝶”时，竟生出几分恍惚，不知此刻端坐窗下读书的苏小小，与那个在雨夜奔波的外卖员林晓，孰为真，孰为梦？这种奇妙的体验，让我对“存在”本身，有了更飘忽却也更深刻的思索。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温和而明亮，在书案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我临帖习字时，笔下的字迹，似乎也因着读了《庄子》，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舒朗的气韵。陈老先生见了，微微颔首，虽未明言，但那眼神是认可的。
顾嬷嬷的规矩课，也因这秋日的气象，有了新的内容。她开始教导我如何应对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的衣着搭配与言行举止。“秋日气肃，衣着颜色当沉静些，言行亦需收敛，方合时令。”她为我整理着新裁的秋衫，那是一件桂子绿的对襟襦裙，颜色清雅而不跳脱。“女子之美，在于合度，在于自然，而非一味追求鲜妍。”
我细细体会着。无论是陈老先生引导的精神上的“逍遥”，还是顾嬷嬷要求的外在的“合度”，其核心，似乎都指向一种与天地万物、与周遭环境和谐共处的智慧。
这日午后，柳茵来访，带来一小篮新炒的桂花栗子，香气扑鼻。我们坐在廊下，一边剥着香甜粉糯的栗子，一边看着庭前落叶翩跹。她说起家中正在准备过冬的物事，说起阿萝最近迷上了调香，青娥则开始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理事。
“苏姐姐，你整日读书，不闷么？”柳茵好奇地问。
我笑着摇摇头，将一颗剥好的栗子递给她：“读书如同与你说话，与古人交谈，能看到不同的天地，听到不同的声音，怎么会闷呢？”
她似懂非懂，却也不再追问，转而兴致勃勃地计划起重阳节登高的事情。
送走柳茵，我回到书案前，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远处传来灵隐寺隐约的钟声，悠扬沉静，涤荡尘心。
秋窗之下，课读不辍。读的不仅是圣贤书，更是人生理，自然道。那由一首诗带来的微名，在这日渐深厚的积累与日渐开阔的心境面前，显得愈发轻飘了。我依旧是我，是那个在西泠桥畔，依着姨母，跟着师长，安静读书、慢慢成长的苏小小。
只是心中那片天地，在《庄子》的涤荡下，在秋光的浸润下，似乎又开阔清明了几分。我提起笔，在日记中写下：“秋日读庄，心游物外。声名如叶，终将归根。惟愿守此窗下灯火，映照本心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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