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蚀着空气中最后一丝暖意。积雪虽已化尽，但地面冻得硬邦邦的，行走其上，能听到清脆的脚步声。湖面靠近岸边的薄冰厚了些许，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迟钝的光。然而，与这日渐凛冽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钱塘城里一日浓过一日的年节气氛。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街巷里便溢满了与平日不同的忙碌与喧嚣。叫卖声比往常更显洪亮急切，内容也变成了写春联的红纸、印门神的花纸、祭祀用的香烛、腌制年货的粗盐和各种干货山珍。空气里混杂着炒货的焦香、熬糖的甜腻、以及宰杀年猪后淡淡的腥气，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岁末的、热闹而又有些凌乱的气息。
我们这座僻静的小院，也未能免俗地被这股洪流裹挟着，生动起来。
贾姨变得异常忙碌。她先是请了孙阿茂帮忙，将屋里屋外彻底洒扫庭除，谓之“扫尘”，寓意除旧布新。那些积年的角落、高处的蛛网，都被仔细清理干净，连书架上的书卷，也一一取下拂去灰尘，再重新摆放整齐。整个小院仿佛褪去了一层旧壳，显得明亮而焕然一新。
接着，便是准备年货。贾姨带着我，一趟趟往返于市集，采购糯米、红枣、核桃、莲子、以及大块的、肥瘦相间的猪肉。回来后，她便泡米、磨粉、切肉、调馅，灶间的烟火气几乎终日不熄。蒸年糕的甜香、煮卤肉的咸香、炸丸子的油香，交替弥漫在小院里，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我也未能闲着。贾姨将写春联、剪窗花的任务交给了我。
“往年都是请街口的代书先生写，今年既然咱们小小会写字，这活儿就省了。”贾姨笑着将买来的大红洒金笺铺在堂屋的案几上，又备好了浓墨。
握着笔，对着这象征喜庆吉祥的红纸，我竟有些紧张。春联虽短，却需对仗工整，寓意吉祥，字也需写得端方大气。我搜肠刮肚，回想陈老先生平日讲授的楹联知识，又结合这小院临湖的清幽，最终写下：“门对西湖千顷碧，户临西子四时春。” 横批：“湖山佳处”。
写罢，自已端详片刻，虽觉字迹仍显清秀，不够雄浑，但意思还算贴切。贾姨在一旁看了，连连点头：“好！这联子写得应景，又雅致！就贴这个！”
陈老先生再来授课时，见到我写的春联墨迹未干地摊在案上，驻足看了片刻，微微颔首：“对仗尚可，意境亦佳。岁末书红，亦是雅事。”他并未多做点评，但那双惯常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属于节气的温和。
除了写春联，我还跟着王婆婆学剪窗花。红纸在她枯瘦却灵巧的手中翻转、剪裁，不一会儿，便出现了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连年有鱼”等图案。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握着剪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画好的线稿剪下去，虽时常剪断线条，成品也歪歪扭扭，但那份亲手创造的喜悦，却是实实在在的。
柳茵、阿萝和青娥也常来。她们有时带来家中新做的灶糖、炸酥肉，有时则拉着我一同去郑先生书铺挑选新的年画，或是去观看街坊们排练岁末酬神的社火舞蹈。女孩们的笑声，如同冬日里跳跃的阳光，为这忙碌的岁末增添了许多亮色。
就连云娘子，也在一次授课后，送来了她亲自调制的、用来沐浴的柏叶和香草，说是除夕夜用之，可祛除晦气，迎来清新。
置身于这浓郁的、充满烟火气的年节准备中，我仿佛真正触摸到了这个时代脉搏的跳动。它不再是书卷上冰冷的文字，而是贾姨灶台上升起的炊烟，是王婆婆手中翻飞的红纸，是街巷里孩童追逐的喧闹，是空气中弥漫的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香气。
这是一种扎根于土地、依赖于双手、充满了人情味与生命力的生活。它让我感到踏实，也让我对“苏小小”这个身份，有了更深的归属感。
夜幕降临，小院内外悬挂起了临时点燃的灯笼，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贾姨还在灶间忙碌，准备着祭灶的糖瓜。我坐在灯下，看着窗棂上贴着的那几张自已剪的、略显稚拙的窗花，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练习社火鼓乐的声响，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新岁的平静期待。
岁暮的炊烟，袅袅升起，连接着旧岁与新年，也连接着我与这座千年之前的古城，以及城中这些可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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