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喧嚣与热闹，如同退潮的海水，在黎明时分悄然散去。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落在眼睑上时，我缓缓醒来。屋内还残留着昨夜守岁时的烟火气与淡淡的柏叶清香，耳边却已是一片万籁俱寂。
身旁，贾姨依旧沉睡着，呼吸均匀，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年节特有的满足与安宁。我悄悄起身，披上那件絮了厚棉的晨褛，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一股清冽如甘泉的冷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冬日清晨独有的、干净到极致的味道。院中的景象令我微微一怔。昨日贴上的春联、窗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艳夺目，仿佛将所有的喜庆都凝固在了这一刻。廊下那两盏守岁用的灯笼尚未熄灭，烛火在薄明的天光里显得微弱而温暖。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红色的爆竹碎屑，像是不小心打翻的朱砂，点缀在青石板上，诉说着昨夜的欢腾。
整个世界仿佛被这新岁的第一场晨光重新洗涤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与宁静。远处的西湖，烟波浩渺，在淡金色的晨曦中舒展着身躯，静谧而安详。
我没有惊动贾姨，轻轻掩上窗，回到床边坐下。心中并无太多的波澜，只有一种历经喧嚣后的沉淀与安宁。过去数月，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从初来时的惊惶无措，到慢慢识字习礼，从市井间的探索，到吴山登高的畅然，从雪夜抄书的沉潜，到除夕守岁的温暖……一点一滴，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滋养着名为“苏小小”的这株幼苗，在这千年前的土壤里，悄然生长。
那些曾经萦绕心头的、关于既定命运的隐忧与惶恐，在日复一日的真实生活与温情包裹下，竟真的渐渐淡去了。并非遗忘，而是像院中那被积雪覆盖过的泥土，将某些尖锐的东西悄然掩埋，转而孕育出新的、属于当下的生机。
我如今想的，更多是陈老先生今日会讲授哪篇新的文章，云娘子下次来会教哪支新的曲调，贾姨中午会做什么可口的饭菜，柳茵她们何时会再来寻我玩耍，或是郑先生书铺里是否又到了有趣的新书……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充实而温暖。
贾姨也醒了过来，见我坐着出神，柔声问道：“小小，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贾姨，新年好。我不困了，看着外面天光好，心里也觉得亮堂。”
贾姨坐起身，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新年好，我的儿。是啊，新的一年开始了，一切都会是新的、好的。”
我们一同起身，贾姨仔细地将那枚装着压岁钱的红色收在我的枕下，说是要压住一年的福气。然后，她开始张罗新年的第一顿早饭——是昨夜的饺子在锅里重新煎过，金黄酥脆，寓意“翻身”，象征新的一年会有好的转变。
吃着香喷喷的煎饺，喝着暖融融的小米粥，看着窗外越来越明亮的天空，心中被一种平淡而真切的幸福感填满。
早饭后，我照例在书案前坐下。陈老先生今日想必会休假，但我还是习惯性地铺开纸笔。没有临帖，也没有构思诗句，只是信手写下一些零散的心绪，记录下这新岁清晨的宁静与感悟。笔尖流淌出的，不再是彷徨与不安，而是对过往的感恩与对未来的平静期待。
我知道，春天的脚步正在临近。湖边的柳树很快就会抽出新芽，院中的凤仙也会重新播种。生活会按照它固有的节奏，缓缓向前。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新岁的晨光里，我心安然。我是苏小小，住在钱塘西泠桥畔，有视我如珍宝的姨母，有待我谆谆教诲的师长，有活泼友善的邻伴。我正在读书，在习字，在学琴，在感受着四季轮回与人情冷暖。
至于那些尚未到来的、被书写在历史尘埃里的身影与故事，就让他们暂且停留在未来的迷雾中吧。我只需，也只想，好好地活在当下，活在这被晨光温柔照亮的、真实无比的每一天里。
阳光渐渐铺满了大半个院子，将春联上的金字映得闪闪发光。我放下笔，走到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新的力量。
新的一年，就这样平静地开始了。而我的心，也如同这被洗净的天空一般，澄澈，明亮，充满了继续向前走的勇气与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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