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的颜色在指尖停留了约莫七八日，便渐渐由浓转淡，最终只余下一层浅淡的橙黄印记，如同秋日褪色的残荷。我并未急着再次染过，反倒觉得这由盛而衰的过程，也别有一番韵味。
这日，陈老先生告假，言道家中有些琐事需处理。贾姨见我连日闷在家中，便道：“今日天色好，陈先生又不来，不若去桥头郑家书铺走走？你爹娘留下的书卷虽好，终究是旧籍，去瞧瞧可有新抄的本子，或是时人诗集，也好换换眼界。”
我闻言，心中一动。成为苏小小以来，所读不外乎爹娘遗下的经史子集和陈老先生带来的典籍，对于此时南齐文坛的风貌，所知甚少。能去书铺看看，自然是好的。
郑家书铺离我们住的巷子不远，就在西泠桥东头，临着街面，是一间不大的铺子。黑漆木招牌上刻着“郑氏书肆”四字，朴拙无华。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混合着墨香、纸香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与陈老先生身上那股清冷的墨痕气不同，这里的气味更驳杂，也更富有生气。
铺子里光线略暗，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插满了卷轴和线装书册。中间也摆着几张长案，上面堆叠着一些看似新抄录的、尚未装订的散页。一个穿着半旧儒衫、戴着方巾的中年人正伏在靠里的一张书案上，就着窗光，小心翼翼地修补一册破损严重的古籍。他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叆叇（一种早期的眼镜），目光透过镜片看来。
“贾嬷嬷，苏小娘子。”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拱手，语气温和，“今日怎得有暇光顾？”
这便是书铺的主人郑先生了。他面容清癯，神色平和，带着一股长年与书卷为伴沉淀下来的书卷气，却又不同于陈老先生的孤高，更添几分市井的随和。
“带小小出来走走，看看可有合眼的新书。”贾姨笑着应道，又对我低声道，“郑先生是极有学问的，只是不喜仕途，便开了这书铺，专做些修补、抄录、售卖典籍的营生，为人最是公道。”
我敛衽向郑先生行礼。
“小娘子不必多礼，请随意观看。”郑先生微微一笑，便又坐回去继续他的修补工作，并不殷勤推销，也不因我们是女流而有所怠慢或过分关注，这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人舒适。
我得以自在流连于书架之间。手指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有熟悉的《诗经》、《楚辞》，也有许多未曾听闻的集子。一些卷轴的帛面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有着虫蛀的细小痕迹，昭示着岁月的流逝。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柱中翩然起舞。
我抽出一本薄薄的、用麻线新装订不久的诗集，封皮上写着《山居杂咏》，作者署名“栖霞子”，是个陌生的名号。翻开，是清秀的小楷抄录，诗风清淡自然，多写山林幽趣，与我所知的宫体诗绮丽之风大相径庭。
正看得入神，忽听得门口风铃轻响，又有人进来。是个穿着蓝色布裙、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女，梳着双丫髻，面容秀气，眼神灵动。她手里提着个小布包，进门便熟稔地唤道：“郑先生！”
郑先生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是柳家丫头啊，又来替你阿兄换书？”
“是呢，”那少女声音清脆，像黄莺出谷，“阿兄前日借的《南史》看完了，让我来还，再借一本《世说新语》。”她说着，将布包放在案上，目光好奇地转向我。
贾姨在一旁笑道：“柳家小娘子也来了。小小，这是住在隔两条巷子的柳家妹妹，单名一个‘茵’字。她兄长是位秀才，极爱读书的。”
柳茵落落大方地向我行了个平辈的见面礼，笑道：“这位便是苏家姐姐吧？早听街坊说起姐姐搬来了，一直未曾得见。姐姐也爱看书么？”
我连忙还礼：“柳妹妹安好。只是胡乱翻看，谈不上精通。”
柳茵性子活泼，凑过来看我手中的《山居杂咏》，说道：“栖霞子的诗是极好的，清淡有味，我阿兄也常夸赞。只是这刻本流传不广，郑先生这里也只有手抄本。”她又指着书架另一侧，“那边有些时下流行的诗文集子，多是些才子酬唱之作，辞藻华丽，热闹是热闹，我却觉得不如这些山野之音来得真切。”
她言语爽利，见解也有独到之处，我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我们便站在书架旁，低声交谈起来。她虽非出身书香门第，但因着兄长的影响，也识文断字，对诗词颇有自己的品味。她告诉我哪些书铺常有新书，哪些作者的集子值得一读，又说起钱塘城里近来文人雅集的趣闻，虽多是市井流传，却也生动有趣。
郑先生在一旁静静地修补着书册，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并不打扰。
贾姨与郑先生聊了些日常琐事，最终为我选了一卷新抄录的《昭明文选》补遗和一本时人编纂的《钱塘诗钞》，又为柳茵找出了《世说新语》。
付钱时，郑先生执意只收了成本价，言道：“小娘子潜心向学，是好事。这些书卷若能得遇知音，便是它们的造化。”
离开书铺时，柳茵与我并肩而行，热情地邀约：“苏姐姐，过两日湖上荷花该有早开的了，我们约上几个相熟的姐妹一起去泛舟采莲可好？比闷在家里有趣多了！”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身旁微笑不语的贾姨，心中暖融融的，点头应道：“好。”
走在回巷的青石板路上，阳光正好，微风拂面。手里捧着新得的书卷，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书铺特有的墨纸沉香，耳边回响着柳茵清脆的话语。
这一次书铺之行，收获的不仅仅是两册书，更是一种悄然打开的、与这个时代同龄人交往的可能。我不再仅仅是困于小院、被动接受教导的苏小小，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微小的社交圈子。
原来，在成为那个传奇的苏小小之前，她也可以拥有这样寻常的、带着书卷气和友情的午后。而这一切，正缓缓地、真实地，向我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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