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清晨起来，院中的石阶、井沿上，常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细碎的、清冷的光。湖风也变得硬朗，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寒意。贾姨早早便将手炉备好，炭火煨在灶膛里，随用随取。
陈老先生的课，也似乎随着这深秋的气韵，变得更加沉潜。我们开始精读《孟子》。与《论语》的言简意赅不同，《孟子》的文章，气势磅礴，说理雄辩，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读“浩然之气”章，只觉胸中亦有股暖流激荡；读“鱼我所欲也”章，又不禁为那份取舍的决绝而动容。
这日，先生讲解“知言养气”。他要求我不再只是听讲，而是需先自行诵读、揣摩，将疑难处标记出来，再由他点拨。这比被动听讲难上许多，常常一篇文章读下来，满纸皆是疑问。
我将那些不解之处一一列出，呈给先生。他看得仔细，却不直接解答，而是反问我：“‘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此四者，你能否各举一例以明之？”
我怔住，搜肠刮肚，试图从读过的史传或听闻的轶事中寻找对应，却总觉得隔了一层，难以贴切。这才明白，所谓“知言”，不仅仅是理解文字表面意思，更需有洞察世事人心、辨别真伪是非的智慧。这需要阅历，非闭门苦读可得。
先生见我窘迫，并未苛责，只缓缓道：“此非一日之功。平日读书，需留心观察，细加体味。与人言谈，亦需辨其心迹，察其初衷。久而久之，眼力自明。”他将我的疑问逐一剖析，引经据典，又结合时势人情，讲得深入浅出。我凝神听着，仿佛在他沉稳的话语中，触摸到了那“浩然之气”的一丝轮廓。
课后习字，我临摹的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先生的法帖，厚重雄浑，气势开张。往日临摹，总觉其笔力千钧，难以企及。今日或许是读了《孟子》，胸中存了那股“浩然”之意，下笔时，竟觉手腕也沉实了几分。虽依旧无法得其神髓，但那横竖撇捺间，似乎也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笨拙的力度。
墨迹在微黄的麻纸上缓缓晕开，带着松烟特有的沉静香气。我看着那逐渐干涸的笔痕，心想，这学问与书法的长进，大约也如同这院中的秋色，是一日日累积，一层层浸染，于无声处，悄然变化的吧。
午后，云娘子来时，见我书案上摊开的《孟子》和临摹的字帖，笑道：“小小娘子近来所读所学，气象愈发开阔了。”她今日教我的是一曲《秋塞吟》，乐音苍凉寥廓，带着边塞的萧瑟与征人的愁思。我抚弦试弹，虽技法仍生疏，但心中因读了《孟子》，对那“穷独达兼”的士人情怀，似乎也多了一分模糊的共鸣。轮指过处，乐音似乎也少了几分闺阁的柔靡，多了些许清刚之气。
“此曲意境悲凉，小小娘子年纪尚轻，能弹出其中三四分苍茫，已属难得。”云娘子评价道，“可见近来读书，于你心境滋养不小。”
我颔首称是。的确，那“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句子，如同沉甸甸的基石，正一点点垫高我的心志，让我在面对外界的纷扰（哪怕是那些善意的关注）时，能多几分定力。
晚间歇息前，我照例在灯下记日记。笔尖划过纸面，记录下今日对“知言养气”的懵懂认知，记录下临帖时那细微的手感变化，也记录下弹奏《秋塞吟》时心中涌起的、难以言喻的触动。
窗外，月色清寒，霜华满地。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书案上这盏孤灯，映照着纸上的墨痕，也映照着我这方寸之间的、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墨痕深深，秋意沉沉。我知道，冬日即将来临，那将是另一番考验与沉淀。但此刻，在这秋深时节，我能感觉到，自已的根系，在书籍与思索的滋养下，正向着更深处，更暗处，也更肥沃处，悄然蔓延。这过程无人喝彩，甚至有些孤寂，但内心却是充实的，安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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