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西湖，荷香渐转为沉郁，莲蓬日渐饱满，蝉鸣声中添了几分沙哑的疲惫。这日，我收到了一份来自“藕花社”的请柬。社主是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退隐官员的夫人，社中成员多是些真正喜爱诗文的官宦家眷及本地才女。前些时日因潜心修习，又兼夏日炎炎，我已婉拒了几次小聚，此次社主亲自相邀，于湖畔“烟波阁”举办“赏荷诗会”，再行推脱便显得不近人情了。
贾姨知晓后，颇为重视，翻箱倒柜寻出一件湖绿色的旧罗衫，虽不新，但浆洗得挺括，颜色也清雅。“我们小小如今有名声了，出门会友，虽不必奢华，却也不能失了体面。”她细细熨烫着衣衫，口中絮叨。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温暖。名声于我，是双刃剑，但能让贾姨为我感到骄傲，便也多了一重意义。
诗会这日，天公作美，连日来的闷热被一场夜雨洗去，空气清新湿润。烟波阁临水而建，四面轩窗大开，湖风穿堂而过，带着水汽与残荷的冷香。阁内已到了十数位女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见我到来，社主周夫人亲切地迎上来，拉着我的手向几位面生的夫人介绍：“这便是西泠苏小小，诗才清妙，连梅溪、栖霞二位先生都颇为赞赏的。”
目光纷纷投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善意的微笑。我敛衽行礼，姿态从容，应对得体。既来之，则安之。我深知此类场合，才华固然重要，但仪态与心性更是旁人评判的依据。
与几位相熟的女伴寒暄后，我便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静静聆听她们谈论近日趣闻，或是品评彼此的新诗。气氛融洽，却也暗藏机锋。有人提起我那首《骤雨初收》，言语间不乏赞赏，亦有探究之意。我只谦和应对，将话题引向今日湖光山色，不愿多做炫耀。
正闲谈间，阁外隐约传来一阵清朗的谈笑声，似是男子。有侍女上前禀报，周夫人闻言，笑着对众人道：“恰巧今日几位年轻士子也在附近水榭聚会，听闻我们在此，特遣人来问候，并送来几卷新得的碑帖，供我们品鉴。”
此举在此类雅集中也算寻常，以示风雅同道。几位侍女捧着几个锦盒进来，在厅中长案上展开。多是些前朝名帖的拓本，亦有当代名家的手迹。众人围拢过去观看。
我亦随众人上前，目光掠过那些字帖。其中一卷唐代草书拓本，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引得众人啧啧称奇。另一幅当代某位官员的行书立轴，圆熟规整，却总觉少了些筋骨。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卷看似不起眼的小楷手札上。那字迹清瘦劲挺，法度严谨，于细微处见精神，透着一股不随流俗的孤高之气。这字迹，我却是熟悉的——正是梅溪散人早年风格，比之现今的圆融随性，更多了几分峥嵘锐气。心中不由泛起一丝亲切，仿佛见到了师长年少时的模样。
“此乃梅溪先生壮年时所书《〈文心雕龙〉数则摘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其字瘦硬通神，可见其时心志之坚，不随世俯仰。”
我微微侧首，见阮郁不知何时已立于人群外侧，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面带浅笑，正向周夫人及几位夫人解释。他目光扫过众人，亦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带着纯粹的、如同介绍一件艺术品般的平和，并无丝毫特殊意味。
他竟也在此？还带来了梅溪先生早年的手札？我心念微转，已然明了。这绝非巧合。他定是知晓梅溪先生与我有师徒之谊，故借此物，既展示了自身的见识与品味（能得梅溪先生墨宝，且能精准点评），又不着痕迹地再次将我置于众人目光焦点，进行一次更为高明的试探——他想看看，在这涉及师长的情境下，我会作何反应，是会因亲近而失态，还是会如何应对这份“巧合”。
众人听闻是梅溪散人之作，又见阮郁气度不凡，言谈在理，皆纷纷赞叹。周夫人笑问：“不知阮公子如何得来此宝？”
阮郁从容应答：“家父昔年与梅溪先生有旧，此番晚辈南来，先生知我喜好此道，特以此相赠，嘱我莫负佳拓，当与同好共赏。”他言语间抬出了父辈渊源与梅溪先生的名号，既解释了来源，又不动声色地彰显了自身背景，却毫无炫耀之态，只让人觉得风雅自然。
他始终未曾刻意与我交谈，仿佛我仅仅是众多在场者之一。
我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摩挲。心中澄明如镜。他此举，一石数鸟。而我，只需如实应对，不卑不亢。
周夫人转向我，笑容温和，带着些许了然：“小小，你常得梅溪先生指点，对此帖应更有感触，不妨说说看？”
一时间，所有目光，包括阮郁那看似随意、实则专注的视线，都落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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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郁视角）
阮郁立于人群之外，神情放松，仿佛只是偶然参与此事的旁观者。他看着苏小小，她今日一身湖绿，在这满堂锦绣中显得格外清雅。面对周夫人直接点明她与梅溪散人关系的询问，她并未显出丝毫局促或借此攀附的意图，只是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地再次审视那卷手札，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同于旁人的、带着亲切与敬意的了然。
他很好奇，在这个他精心营造的、看似偶然实则处处隐含他存在感，并且直接关联她师长的情境下，她会如何应对。是倚仗关系侃侃而谈？还是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他期待着她的反应，这比诗会本身更让他感兴趣。他的确在观察，在评估，但这评估无关风月，只关才智与心性。他像是在鉴赏一局棋，看她如何在这微妙的关联中落子，既能体现对师长的尊重，又能保持自身的独立与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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