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林婉儿像是忽然对钱塘的风土人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连出席了两位官员夫人举办的茶会。她深知自己初来乍到，又是京城贵女，太过矜持反而引人侧目，不如主动融入。
在通判夫人的菊宴上，她穿着一身鹅黄缕金软缎袄裙，鬓边只簪一朵新巧的堆纱宫花，打扮得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招摇。当夫人小姐们谈论起本地的闺秀时，她便会适时地睁大那双清澈的杏眼，微微前倾身体，摆出十足的倾听姿态。
“要说我们钱塘近年来最出挑的姑娘，恐怕要数西泠桥畔的那位苏小小娘子了。”一位穿着酱紫色缠枝莲纹褙子的同知夫人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见多识广的品评意味，“模样是顶好的，难得的是那份沉静气度，不骄不躁。诗书上的灵气，连陈老先生那样严谨的人都屡次夸赞。”
林婉儿立刻配合地露出惊叹的神色，纤长的手指轻轻掩住朱唇：“陈老先生？可是那位致仕归乡、学问极好的陈大人？连他都如此赞赏，这位苏娘子定然是极不凡的。”
另一位穿着湖蓝色杭绸比甲，眼神活络的推官夫人接口道：“何止诗书？音律也极精通的。前些时日的《半壶纱》，听说连石先生那样眼界高的人都说是‘尘外清音’呢。”她顿了顿，语气略带惋惜，“只是……听说家境清寒，父母早逝，靠着一位老姨母维持生计。可惜了这般品貌才情，若是生在……”后面的话她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林婉儿捧着那盏雨过天青瓷杯，指尖感受着茶水的温热，心中冷笑。果然，无论才情如何，这家世一道，便是永远越不过去的鸿沟。她面上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轻声道：“原来如此……当真令人怜惜。”
而那些与林婉儿年纪相仿的闺秀们，提起苏小小，语气则更为微妙。有真心仰慕其才华，言谈间带着向往的：“苏姐姐的《山居夏日》我临摹了许久，总觉不得其神韵。”也有语气泛酸，带着不易察觉的嫉妒的：“苏娘子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等愚钝，怕是难以领会那般高妙的意境。”
林婉儿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时而附和，时而引导，将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京城贵女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她心中却如同明镜，清晰地将这些信息分门别类，拼凑着苏小小在钱塘社交圈中的形象——一个才情出众、家境贫寒、深受部分文人名士赏识，但也因此被部分官家女眷隐隐排斥或怜悯的孤女。
直到一次在一位姓钱的盐运判官家的花厅里，众人正品评着几盆新送来的名品菊花，那位性情活泼的刘通判家小姐，忽然用绣着折枝梅的团扇半掩着脸，嗤嗤笑道：“说起来，这位苏才女近来又有了新花样呢。前儿我听闻，她在自家小院招待柳家、阿萝家那几个丫头，竟亲自下了厨房，捣鼓出一道叫什么‘鱼咬羊’的菜式，把几个小丫头吃得赞不绝口，逢人便说苏姐姐连厨艺都这般精巧。”
亲自下厨？
林婉儿捻着素白绫帕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心中立刻嗤笑一声。庖厨之事，油烟缭绕，那是下等仆妇和厨娘的本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尤其还是个素有才名的，不思如何精进琴棋书画、女红仪态，以匹配更高的门第，反倒在这些伺候人的事情上用心，甚至引为谈资，真是……自甘轻贱，与那些灶下婢何异？
她脑海中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苏小小系着粗布围裙，鬓发散乱，素手沾染油污，在灶台前忙碌的模样。方才因对方诗名乐艺而生出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警惕和考量，此刻彻底被一种混合着浓烈鄙夷和彻底安心的优越感取代。这样的女子，行事如此不循常理，不通世家规矩，别说入表哥阮郁那样人物的眼，便是放在京城任何一个像样点的勋贵府邸，只怕都会立刻沦为阖府上下的笑柄，觉得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做派。
她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微微张大了嘴，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竟有此事？苏娘子……苏娘子竟还精通此道？当真是……心思灵巧，多才多艺呢。”她刻意将“多才多艺”四个字放慢了语速，说得轻柔婉转，听起来是十足的赞美，可细品之下，那微微拉长的尾音和略显夸张的语气，分明隐含着一丝将其引以为傲的才艺等而下之的微妙意味。
坐在上首主持茶会的钱夫人，一位面容和善、体态丰腴的妇人，闻言笑着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宽容：“林小姐从京城来，见识自然与我们这些困守一隅的不同。苏娘子这点小巧思，不过是女儿家间的玩闹，怕是入不了你的法眼。不过她在诗文音律上的造诣，倒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并非浪得虚名。”她话锋一转，热情邀约，“过几日，我家老爷打算在别院做个小小的东道，请些本地的文人雅士，煮茶听琴，清谈一番。听闻也给苏娘子下了帖子。林小姐若是不嫌弃我们这儿的聚会简陋，不妨也来凑个热闹，亲眼见见这位我们钱塘有名的才女？”
林婉儿心中冷笑连连，暗道正好借此机会看个分明。面上却立刻绽开一个毫无城府、欣喜纯良的笑容，仿佛极为期待：“夫人说哪里话，能得夫人邀请，是婉儿的福气。早就听闻江南文风鼎盛，能有机会亲身领略，亲眼见见苏娘子这般的人物，高兴还来不及呢，届时定要早早来叨扰的。”她倒要亲眼去瞧瞧，这个被钱塘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苏小小，在那种文人聚集的正式场合下，是否还能保持住那份所谓的“沉静”与“灵气”，还是终究会露出寒酸小家子气或是汲汲营营的本色。她更要看看，她那声称“公务繁忙”的表哥阮郁，会不会也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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