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伞走回西泠小院，雨后的空气清冽入肺，带着泥土和草木被洗涤后的干净气息。青石板路面的积水映着灰白的天光，脚步落下，便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方才书铺中与阮郁的那番对话，字字句句，此刻才在心湖中缓缓沉淀下来。
他确实如我所料，心思缚密，言辞机锋暗藏。每一句看似随意的闲谈，都像精心布置的棋局，试探着边界，丈量着深浅。他对我的兴趣，明确地建立在对才华与心性的探究之上，这比单纯觊觎美貌或贪图新鲜，更令人感到……棘手。因为这意味着，他视我为一个值得解析的“对象”，一个潜在的、能够在智力层面进行对话的个体。这让我在稍稍安心之余，警惕之心更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如同在薄冰上舞蹈，一举一动皆需拿捏分寸，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看穿所有伪装，甚至迷失在他构建的言语迷宫中。守住本心，是唯一的依仗。
他今日不再完全掩饰那份探究，甚至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欣赏与近乎平等的衡量。这无疑是一个信号——在他眼中，我已从一个模糊的、值得好奇的“才女”符号，逐渐转变为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对手”。这种身份的转变，并非我所愿。我宁愿依旧隐于市井，安静度日。然而，名声如同双刃剑，它带来了些许虚誉，也必然招致更犀利的目光与更复杂的局面。这，或许就是代价。
回到小院，贾姨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面前放着一个陶盆，里面是待挑拣的豆子。她低着头，粗糙的手指熟练地将坏豆、石子一一拣出，专注的神情带着岁月沉淀的安宁。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角的细纹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书取回来了？没遇着雨吧？”
“取回来了，没遇着雨。”我收起伞，倚在廊柱旁，将书册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然后走到她身边，挨着另一个小凳坐下，也伸手探入豆中。微凉的豆粒从指缝间滑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合着落入盆中的清脆声音，形成一种单调却令人心安的节奏。
方才书铺中那些无形的机锋、试探与智慧的较量，在这最质朴的日常劳作声中，仿佛被一点点稀释、剥离，渐渐淡去，只剩下指尖真实的触感与鼻息间熟悉的院落气息。
“贾姨，”我望着盆中圆润的豆粒，轻声道，“过两日，若柳茵和阿萝得空，请她们来吃茶吧。我新得了些不错的茶叶，正好一起尝尝。”
贾姨停下动作，侧过头仔细看了我一眼。她那目光总是能轻易洞察我的情绪，此刻，她似乎明白我想借由友伴的纯粹热闹，来驱散些什么萦绕不去的、来自外界的无形压力。她没有多问，只是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爽快地应了：“好，正好家里还有些新做的桂花糕，明日我就去跟她们说，让那两个丫头也来热闹热闹。”
窗外，厚重的云层似乎又被风吹得散开了一些，透出些许微弱的、如同稀释过的蜂蜜般的阳光，勉力照亮着湿润的庭院，在积水的洼地里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我低头继续挑拣着豆子，心中却愈发澄明。我知道，与阮郁的这场无声“博弈”，或许才初现端倪，远未结束。他那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对一个“有趣”目标的观察与探究。然而，无论外界如何风起云涌，暗流潜藏，我仍需牢牢守住我的方寸之地——这方宁静的小院，这一架架沉默而丰盈的书卷，这能抒怀言志的丝竹之音，以及身边这些简单却真实温暖的亲情与友情。这些，才是我立足的根本，是我能够从容应对一切风雨的底气。
至于阮郁……他自有他波澜壮阔的世界，有他身为宰相之子必须承担的权谋与重任。我们如同两条偶然交汇的溪流，因缘际会，碰撞出些许思想的浪花与探究的涟漪。然而，终究源头不同，归处亦异，各有各的命定流向，难以真正融合。眼下，维持着这种“有趣的陌生人”、彼此试探又彼此欣赏的、安全的距离，便是最好。过多的靠近，于他，或许只是一场兴致盎然的游戏；于我，却可能是难以承受的惊涛骇浪。
豆子终于挑拣完毕，颗颗饱满。贾姨起身，端着陶盆走向灶间，准备晚饭。我则拿起那本新得的画论，走回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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