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初歇，天空仍是铅灰色，沉甸甸地压着，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渗入骨髓。院中的枇杷树叶被雨水洗得油亮，却也更显寂寥。我正坐在书房窗下，就着天光翻阅一本前朝笔记，指尖因寒意而有些僵硬。
院门处传来几声沉稳、清晰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熟悉的规矩感。贾姨前去应门，片刻后，引着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深青色暗纹锦缎褙子，外罩玄色缂丝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仅簪一根素银簪子。她身形挺拔，步履无声，目光如同沾了清水的软布，看似柔和，所过之处却仿佛能拂去一切尘埃与虚饰。正是许久未见的顾嬷嬷。
我连忙起身，放下书卷，上前敛衽行礼：“顾嬷嬷安好。”
顾嬷嬷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依旧平和，却带着能穿透表象的锐利。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随我走入堂屋，在客位坐下。贾姨奉上热茶，她接过，道了声谢，姿态优雅从容。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顾嬷嬷开口，声音清晰平和，一如往常，“近来天气不佳，你一切可好？”
“劳嬷嬷挂心，一切都好。”我恭敬应答，在她面前，总不自觉地会挺直背脊，收敛心神。
她轻轻吹了吹茶汤的热气，并未饮用，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陈设简朴却洁净有序的堂屋，掠过窗外那棵在湿冷空气中静默的枇杷树，最后重新落回我脸上。
“前些时日，听闻你在通判府宴上，应对得体，诗乐双绝。”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名声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关键在于，持身正者，名方能成为羽翼；持身不正，名便是枷锁，甚至是催命符。”
我心中一凛，知道她定是听说了宴席上的种种，包括林婉儿的出现，以及阮郁可能的存在。她此来，绝非仅仅是寒暄。
“嬷嬷教诲的是。”我垂眸应道，“小小不敢或忘。外间声名，如同这窗外的风，听过便罢。小小所求，不过是内心的安宁与本分的坚守。”
顾嬷嬷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在掂量我话语中的真意。片刻，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直略显严肃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瞬。
“你能作此想，可见心性未曾因外物而浮动。”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惯常的清冷，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温和，“我观你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女常有的跳脱浮华，多了几分沉静之气。行止坐卧，虽依旧遵循旧日教导，却已非刻意为之，而是融入骨血，自成风韵。这很好。”
她顿了顿，继续道：“真正的风骨，并非靠绷紧皮肉、恪守条文而来。它是学识、阅历、心性沉淀后的自然流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是身处繁华而心不忘初的清醒。你如今，已初具雏形。”
这番评价，比任何赞誉都更让我动容。顾嬷嬷从不轻易夸人，她的肯定，意味着她看到了我内在真正的成长。
“小小资质愚钝，幸得嬷嬷与诸位师长不弃，时时点拨，方有今日些许进益。”我诚心说道。
顾嬷嬷摆了摆手，打断我的自谦：“过度的谦逊亦是虚饰。你的进益，是你自身努力所得，我们不过是引路之人。”她话锋一转，语气复又变得郑重，“只是，前路漫漫，人心叵测。越是显露才华，越是身处风口浪尖，越需谨言慎行，明辨是非。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虽未明言，但我明白，她指的是阮郁，也可能包括林婉儿，以及未来可能因名声而招致的其他关注与风险。
“小小明白。”我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无论外界如何，小小自有分寸，绝不会行差踏错，亦不会让人轻贱了去。”
顾嬷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最后一丝审视终于散去，化为一种近乎欣慰的认可。她站起身：“如此，我便放心了。天气寒湿，注意添衣，莫要只顾着读书，亏了身子。”
我起身相送：“谢嬷嬷关怀。”
送至院门，顾嬷嬷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小院，淡淡道：“这方天地，虽小，却干净。守住它，便是守住了你的根本。”
说完，她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湿气中。
我站在门口，感受着空气中刺骨的凉意，心中却因顾嬷嬷的肯定而泛起暖流。她的到来，如同一场及时的春雨，既敲打了可能滋生的骄矜，也灌溉了正在成长的根苗。风骨初成……这四个字，沉甸甸地落在心上，是期许，更是责任。
我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不会平坦，但有了这份内在的定力与师长们的扶持，我当更有勇气，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转身掩上门，将那满世界的湿冷关在门外，小院内，依旧是属于我的、可抵岁月漫长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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