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天色未明，贾姨便将我唤醒。窗外还是墨沉沉的，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凉意透过窗纸渗进来，得披上件厚实的夹棉外衫才能抵住这秋晨的寒气。
“快些起身，灵隐寺今日法会，去晚了只怕连山门都挤不进去。”贾姨一边往我手里塞了块温热的蒸饼，一边絮叨着，“寺里今日舍斋饭，咱们自家也带了些糕饼，饿不着。”
简单梳洗，用过朝食，天际已泛出青光。出了院门，发现柳茵、阿萝和青娥早已等在巷口，一个个都穿得比平日厚实，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连小白鞋也难得地没有睡懒觉，一身利落的藕荷色胡服，脚踝银铃在寂静的晨雾里发出清脆的细响。
“就等你了！”柳茵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声音清亮，“听说今日连城外的人都赶来了，热闹得很！”
我们一行人沿着西湖边往灵隐方向走。越靠近灵隐，路上的人就越多。起初是三三两两，后来便汇成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有拄着拐杖、由儿孙搀扶着的白发老翁老妪，有挎着篮子、里面装着香烛供品的妇人，有穿着朴素、面色虔诚的普通百姓，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衣着体面、带着仆从的富户人家。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脚步声、谈话声、小贩偶尔的叫卖声（卖些简单的吃食或香烛），还有孩童的嬉闹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也透出一股蓬勃的生气。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清冷的秋晨空气，路人身上带来的淡淡汗味，路边草木沾了露水的湿气，还有越来越清晰的、从灵隐方向飘来的檀香气味。
走到灵隐寺外的山林道上，人群更是摩肩接踵。古木参天，枝叶蔽日，虽是清晨，林间光线依旧显得有些幽暗。但这份幽暗，却被前方山门处传来的鼎沸人声和那越来越浓郁的香火气驱散了。
终于走到山门前，那景象确实令人心头一震。灵隐寺的山门高大巍峨，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庄严肃穆。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巨大的香炉里插满了粗长的香柱，烟雾缭绕，升腾而起，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龙直上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得朦胧了。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吸入口鼻，带着一种独特的、让人心神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力量。
“好多人啊……”阿萝小声惊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袖子。青娥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被这阵势镇住了。连一向活泼的柳茵也安静了不少，好奇地四下张望。小白鞋则眯着眼，打量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香客，嘴角带着她惯有的、洞察世情的浅笑。
我们随着人流，好不容易才挤进山门。寺内更是人头攒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早已跪满了虔诚的信众。殿内佛像金身庄严，在无数灯烛的映照下宝相庄严，低眉垂目，俯瞰着芸芸众生。僧人们穿着袈裟，排列整齐，正在主持法事。梵呗之声如同海潮，从大殿深处层层涌来，低沉、悠长、恢弘，伴随着规律的木鱼声和清脆的引磬声，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洗涤人心头的尘埃，抚平所有焦躁。
我们寻了处稍微僻静些的廊下站着，虽听不清具体经文，但那磅礴的声浪和肃穆的气氛，已足够让人心生敬畏。看着眼前那无数虔诚的背影，听着那浩荡的梵音，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信仰的力量。它让这些身份各异、境遇不同的人们，在这一刻，怀抱着各自的心事与祈愿，汇聚于此，寻求内心的安宁与寄托。
“听说，这次法会这般盛大，也有为漕运祈福的意思。”柳茵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前阵子不是查得紧吗？好像抓了些人，但听说背后还有更大的鱼没捞着，人心不稳，官府便请了灵隐寺做法事，安定民心。”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掠过那些虔诚跪拜的身影，其中或许就有与漕运息息相关的人。阮郁的调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涟漪正在慢慢扩散，触及到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但这波澜，在这宏大的佛号声中，似乎也被暂时抚平了。
法会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们站得腿脚有些发酸，便悄悄退到后寺放生池附近略作休息。这里相对清静些，古树森森，池水碧沉，偶尔能看见乌龟爬上石台晒太阳。
就在这时，我们遇见了慧觉师父。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灰色僧袍，须眉皆白，正站在池边，看着水中游弋的锦鲤。见到我们，他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双手合十：“几位小施主也来了。”
我们连忙还礼。慧觉师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温和地说：“苏小施主，近日气色不错，眉宇间比往日更见舒展，想必是心中滞碍又化去些许。”
我恭敬答道：“劳师父挂心，近日只是随师长学习，与友相伴，日子平静。”
“善。”慧觉师父颔首，“外境如这池水，时有风吹涟漪，但若能认得根本，守定内心，便如这池底深处，波澜不惊。”他话语朴实，没有玄妙的机锋，却像一阵清风，吹拂而过，留下淡淡的清凉。
他又与柳茵她们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飘然离去，继续巡视法会去了。
我们在寺里用了斋饭。虽是简单的素斋——青菜、豆腐、米饭，但或许是因为心境，或许是因为这寺院的氛围，吃起来竟觉得格外香甜。
直到午后，法会才渐渐接近尾声。我们随着散去的人流离开灵隐寺。夕阳的余晖给山林和寺庙的飞檐翘角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有些沉默，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庄严肃穆的氛围里。
“虽然挤得厉害，”柳茵揉着发酸的腿，总结道，“但感觉……心里好像被洗过一样，挺舒服的。”
阿萝和青娥都用力点头。
我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更显幽深的灵隐寺，那悠远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这盛大法会的景象，慧觉师父平和的言语，以及那无数虔诚的面孔，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生活依旧会继续，有琐碎的烦恼，有未知的波澜，但心中仿佛多了些沉静的力量，足以应对前路。
至于漕运案，阮郁，那些遥远的纷争……就让他们停留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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