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兄妹即将回京的消息，像一阵掠过湖面的秋风，很快便在钱塘与他们有所牵连的小圈子里传开了，泛起的涟漪虽不剧烈，却也清晰可辨。既然阮郁这主心骨要走，一同前来暂住的谢屹、谢阿蛮以及林婉儿，自然也没有再独自留下的道理。接下来几日，西泠小院竟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迎来了几波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的辞行客人。
最先来的是谢屹。他挑了个傍晚时分，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地投在青石板上。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只是似乎比平日更沉默了些。站在院门口，他没有进来，只隔着门槛，抱拳一礼，声音低沉如旧：“苏娘子，谢某不日将随阮表兄返京，特来辞行。娘子……保重。”
我站在门内，还了一礼：“谢公子一路顺风。” 目光相接时，我看到他眼中似乎有些复杂的东西涌动，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稍长了些，唇瓣微动，仿佛有什么话语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郁的叹息，所有未竟之言都湮灭在这渐浓的暮色里。他再次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挺拔的背影融入巷口的昏暗之中。我对他印象不坏，至少他为人坦荡，不似阮郁那般心思难测，便也真心实意地在心底祝他前路安顺。
隔了一日，谢阿蛮便像一团热烈的火，风风火火地跑了来。她一进院就拉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我踉跄。
“小小！我们要走啦！”她嗓门清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落和不舍，“都怪玉姐姐身子不争气，郁表哥也真是的，非要亲自送……这一回去，京城那个闷罐子，哪有这里自在！”
她叽叽喳喳说了许多，从抱怨京中规矩多，到担心回去后又要被母亲逼着学女红，又信誓旦旦地保证：“等我回了京城，定想办法给你写信！你可不许忘了我！”说到最后，她习惯性地又将话题引到了林婉儿身上，气鼓鼓地压低声音：“那个林婉儿，装模作样的，也要一起回去了！小小你记住，离她远点儿，她心思多着呢！” 看着她那鲜活灵动、爱憎分明的模样，我心中倒是真生出了几分不舍，这姑娘虽然莽撞，但一片赤诚，难得可贵。
林婉儿也依礼前来辞行。她来时正是午后，秋阳暖融，她穿着一身浅樱色的缎面襦裙，披着白狐裘的斗篷，依旧精致得如同画中人。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愁绪与失落，眼神也少了往日刻意营造的灵动，显得有些黯淡飘忽。她与我对坐，说了几句“叨扰多日，承蒙关照”、“此去一别，望自珍重”的场面客气话，语调柔婉，却毫无温度。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外，心思显然早已跟着某个即将离开的人飞走了。我本与她就不熟，甚至因阮郁之故对她存着几分下意识的疏离，此刻更是乐得与她维持这表面的客套，波澜不惊地将她送出了院门。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阮玉。她身子弱，未能亲自前来，却派了身边那位沉稳寡言的贴身侍女，送来了一只小巧的紫檀木盒。侍女恭敬地行礼，语气温和：“我家姑娘命奴婢前来，多谢苏娘子在钱塘期间的照拂之情。姑娘说，钱塘冬日湿寒，特备上好的安神香些许，愿助娘子安眠。另有一对玉葫芦笔舔，姑娘把玩时觉得雅致，望娘子不弃，用于书画时或可添些意趣。姑娘祝娘子身体康健，诸事顺遂。”
我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品质极佳的香料和一对雕工细腻、莹润可爱的青玉小葫芦。这份突如其来的、细致的善意，让我有些怔忡。我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照拂”过那位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阮姑娘，或许只是她客气的说辞，或许是因她兄长之故爱屋及乌？无论如何，这份不掺杂质的赠礼和祝福，像一缕暖风，吹散了之前因其他人辞行带来的些许纷杂思绪，让人心生真正的暖意。
他们都走了。热闹喧嚣了一阵子的阮家别业，随着主客的离去，想必很快就会重门深锁，恢复往日的沉寂。
西泠小院也彻底重归宁静。深秋的阳光变得稀薄而透明，带着一种慵懒的力道，慢悠悠地照在院子里，将廊下、石凳、光秃的枇杷树枝都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贾姨又开始在灶间和院子里忙碌起来，絮絮叨叨地算计着要准备更多的炭火，拆洗厚窗帘，嘴里念叨着：“今年这天气邪性，怕是比往年都要冷些，可得早些预备着……”
我独自坐在廊下的旧竹椅里，身上盖着薄毯，看着那棵叶子已落了大半、枝干更显虬劲的老枇杷树，心里是一片久违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的平和与安然。没有了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探究意味、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在暗处觊觎，没有了那份时刻需要警惕、小心应对的无形压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深长顺畅，仿佛整个胸腔都被这清冷的秋气洗涤过一般。
至于阮郁……他爱回京就回京，爱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那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棋局。至少在此刻，在这段可以预见的、没有他存在的时光里，这片属于我的小小天地，这方院落，这檐下天空，又完完全全、真真切切地属于我自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惬意涌上心头。我伸手，拿起搁置在身旁好些时日的洞箫，指尖拂过冰凉的箫管，信口吹起一段不成调子、却随心所欲的旋律。箫声在这愈发寂静的院落里悠悠传开，少了几分往日的苍凉，多了几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舒缓与自在。
寒冬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风里带着刺骨的预告。但我的心，却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迎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温暖而自由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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