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相府花园深处,几盏气死风灯在廊下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魅。赵斌借着这昏暗的光,看清了柱子上吊着的两个人,心头猛地一沉,那正是摆果摊的王兴和他媳妇吴氏。两人皆是衣衫破碎,血痕纵横,头无力地垂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们还活着。
赵斌与王兴相识于市井,知其为人本分老实,每日在秦相府门外支个果摊,风吹日晒,赚几个辛苦钱养活老娘和年轻妻子。怎会无端惹上这泼天大祸,被拘在这深宅大院受此酷刑?他不及细想,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伸手便要去解那勒进皮肉里的麻绳。
那绳子浸了血水,又反覆缠绕,死死打了结,急切间竟难以撼动分毫。赵斌额上冒汗,正自焦躁,忽觉身后一股恶风袭来!他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腰眼一沉,便要使一招“脱袍让位”,将身后之人甩飞出去。岂料一挣之下,竟如蚍蜉撼树,身后那两条臂膀好似铁箍,又似生根的老藤,将他紧紧钳住,任他如何运力,竟是纹丝不动。赵斌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行走江湖多年,膂力过人,等闲十来条汉子近身不得,何曾遇到过如此高手?
“是哪路朋友?请报上名来!”赵斌沉声喝道,试图扭过头去看清来人,奈何脖颈也被死死锁住,只能看见一角暗紫色的锦袍,料子极好,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身后之人并不答话,只是那箍紧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赵斌只觉得肋骨咯咯作响,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心中电转,暗叫一声:“我命休矣!不想今日救人不成,反要栽在此处!”
让我们把时辰稍稍拨回,看看这场祸事是如何起的。
这所亭台楼阁精巧、奇花异草繁盛的花园,归属当朝秦丞相的次子,秦桓。秦丞相权倾朝野,长子早夭,膝下只余这秦桓一子,自是宠溺非常,养成了他无法无天的性子。秦桓年不过二十,却已是个中老手,绰号“迫命鬼”。他手下豢养着一班如狼似虎的家丁打手,专一在外替他物色美貌女子,但凡被他看上,或是强抢,或是诱骗,总要弄到手中。若有苦主胆敢告官,府县衙门哪个敢接宰相公子的状子?多半是一顿乱棍打死,抛尸荒郊。因此,这秦桓的恶名,在平民百姓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此刻,这位迫命鬼正歪在花园内“丹桂轩”的湘妃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他看的自然不是圣贤文章,而是那描摹宫闱秘事、才子佳人的闲书。今日正读到唐明皇专宠杨贵妃一节,看到得意处,不禁拍着大腿,嘿嘿笑出声来。
旁边侍立的心腹管家秦玉,最是善于察言观色、逢迎拍马,见状忙凑上前,谄笑着问:“公子爷今日为何这般开怀?可是书中有什么绝妙之处?”
秦桓斜睨了他一眼,用书卷指点着说道:“你这奴才,哪里懂得?怪不得唐诗有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杨贵妃,啧啧,果然是天生尤物,能得帝王如此专宠,不枉此生啊!”
秦玉小眼珠一转,故作惊讶道:“公子爷,莫非您亲眼见过那杨贵妃不成?”
秦桓笑骂:“放你娘的屁!那是唐朝的事儿,如今是咱大宋朝,我上哪儿见去?浑话!”
秦玉要的就是这个话头,立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公子爷,唐朝的杨贵妃小人无缘得见,可眼下,倒有一个现成的活美人,依小人看,只怕比那画上的杨贵妃还要标致几分!真是小人打娘胎里出来,头一遭见到这般人物,那身段,不高不矮,那模样,不胖不瘦,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啧啧,简直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
秦桓本就是个色中饿鬼,一听此言,浑身骨头先酥了半边,眼睛里冒出贪婪的光,一把抓住秦玉的胳膊:“真有此人?在哪儿?快说!”
秦玉见鱼已上钩,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迟疑:“就是……就是咱们府门口那个卖果子的王兴,他媳妇吴氏。前几日小人去他家寻他挑椅子,正撞见他媳妇出来应门,哎呦喂,那一照面……真真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小人早就想禀告公子爷,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
秦桓一听是王兴的妻子,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兴致败了一半:“一个卖果子的老婆?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就算真好,人在他家里,还能算我的人不成?你这奴才,莫非是消遣我?”说着,脸色便沉了下来。
秦玉忙道:“公子爷莫急!美人儿虽在贫家,却是明珠暗藏。只要公子爷舍得花点小钱,奴才有一条妙计,保管今日就能让那美人儿乖乖送到您跟前儿来。”
“哦?什么妙计?快说!”秦桓又来了精神。
秦玉伸出两根手指,嘿嘿一笑:“只需二百两银子。公子爷赏奴才二百两,奴才即刻去办,今晚就让公子爷洞房花烛!”
秦桓哈哈大笑:“我当多少!二百两银子,买个美人,值!值透了!快去帐房支取!”
二百两雪花银很快到手,秦玉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脸上笑开了花。他凑到秦桓耳边,如此这般,低声嘀咕了一阵。秦桓听得眉飞色舞,连连拍手:“妙!妙计!就依你!快去办!”
秦玉领命,颠颠儿地跑到府门外。果见王兴刚把果摊摆弄整齐,正拿着块抹布擦拭苹果,盼着晚归的行人能买上几个。秦玉整了整衣冠,摆出管家的派头,走上前道:“王兴,公子爷在花园里叫你,有点事吩咐,快跟我来。”
王兴一见是相府管家亲自来叫,受宠若惊,只当是公子要吃些什么稀奇水果,或是府里要采办果品,这可是笔大生意。他连忙笑嘻嘻地托付旁边看街的郭四帮忙照看摊子,自己跟着秦玉,一路哈着腰,走进了那平日绝难踏入的相府深宅。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假山曲水,来到丹桂轩。只见廊下灯火通明,迫命鬼秦桓端坐在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两旁雁翅般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个个横眉立目。王兴心里打了个突,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但也不敢多想,赶忙跪倒在地:“小人王兴,给公子爷请安。不知公子爷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秦桓眯着眼,上下打量王兴,见他虽是个市井小民,倒也眉目周正,透着股老实气,便慢悠悠地问道:“王兴啊,你家里都有谁?你今年多大了?照实说。”
王兴一头雾水,只得老实回答:“回公子爷,小人家中只有老母、拙荆和小人三口。老母今年五十,小人二十二,拙荆吴氏十九。全靠小人这果摊勉强糊口度日。”
秦桓听罢,发出一阵夜枭似的怪笑:“王兴,我听说你媳妇生得不错。这么着,我给你二百两银子,足够你另娶一房标致的,把你现在这个媳妇送来给我,如何?”
王兴如遭雷击,浑身一颤,抬头看着秦桓,见他脸上虽是笑着,眼神却冰冷如刀。他深知这迫命鬼的狠毒,若直接拒绝,顷刻间就是粉身碎骨。他强压心中惊恐,磕头道:“公子爷明鉴!小人娶妻,不为别的,只为服侍家中高堂。家母年迈,全靠拙荆汤药伺候。求公子爷开恩,容小人略尽孝道。待……待他日家母百年之后,小人必定将妻子送至府上,不敢领公子爷的赏银。”他这话,已是无奈之下的缓兵之计,只盼能暂脱此难。
秦桓听了,尚未言语,旁边的秦玉却阴恻恻地插嘴了:“公子爷,您可别听这厮花言巧语!他娘才五十岁,身子骨硬朗点,再活三十年也不稀奇,到时候他媳妇都成老太婆了,送来府上养老吗?这分明是搪塞公子您呢!”
秦桓一听,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在地上:“好个狗奴才!敢跟本公子耍心眼!来人!给我捆起来!”
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将王兴掀翻在地,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吊在了廊柱上。
秦桓余怒未消,对秦玉说:“这厮不肯,难道就这么算了?你可还有法子,把那美人儿给我弄来?我要叫他亲眼看着,我是怎么跟他媳妇成其好事的!”
秦玉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是一条毒计涌上心头。他走到外院,叫过一个平日使唤的小厮“三猴子”,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命人速去雇一顶二人小轿。
三猴子领命,带着轿夫,直奔王兴家所在的木头市。到了那扇简陋的木门前,三猴子捏着嗓子叫门:“家里有人吗?快开门!”
王兴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闻声出来,隔着门问:“谁呀?”
三猴子换上一副焦急万分的腔调:“老太太,是我呀!我姓张,在秦相府当差,跟您儿子王兴大哥是好朋友!不好了,王大哥今早刚摆上摊子,不知怎的,突然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我们赶紧把他抬回府里花园,请了大夫瞧。大夫说这病来得凶险,非得有至亲的人在旁边守着,用药才见效!王大哥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念叨着嫂子呢!我这才赶紧跑来送信!”
老太太一听儿子突发急病,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哎呀!这可怎么好!我这就去看看!”
三猴子忙道:“老太太,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到了那里只怕心慌意乱,反倒添乱。再说,家里没个大人看着也不行。还是让嫂子去最合适,年轻人,手脚利落,也好照顾王大哥。”
老太太觉得在理,心乱如麻地进屋跟儿媳吴氏一说。吴氏虽是个知书达理、谨守妇道的女子,但听闻丈夫突发恶疾,也是方寸大乱,不及细想,慌忙换上身干净衣裳,嘱咐婆婆看好家门,便跟着三猴子出来了。
见到门口的小轿,吴氏虽觉有些逾制,但想着或许是相府规矩,救夫心切,也顾不得许多,低头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快步如飞,三猴子在一旁引路,径直又回到了秦相府花园。
轿子在丹桂轩前落下。三猴子掀开轿帘,吴氏弯腰走出,一抬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哪里有什么病重的丈夫?只见廊下,丈夫王兴被捆得结结实实,吊在柱子上,浑身是伤。一个华服公子斜坐着,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四周站满了凶神恶煞般的家丁。
吴氏强自镇定,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将我丈夫捆缚在此?”
一个家丁厉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我家秦相府的二公子!还不快跪下磕头!”
秦桓摆摆手,假惺惺地笑着,站起身走近吴氏:“小娘子休要害怕。本公子这是一举两得、三全其美的好事。我看你貌美如花,跟着王兴这穷卖果子的,只能吃糠咽菜,可惜了。故而叫王兴来,打算赏他二百两银子,让他另娶一房,你嘛,就跟了本公子,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岂不快活?谁知这王兴不识抬举,竟敢不愿意!本公子一时生气,才略施惩戒。”
王兴在一旁嘶声喊道:“娘子!别听他的!他就是强抢民女啊!”
吴氏闻言,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秦桓斥道:“公子!你身为宰相之子,理当明礼义,知廉耻!怎可做出此等强占人妻的恶行?速速放了我夫妻,我们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若不然,此事传扬出去,被御史言官知晓,参奏一本,只怕连秦相爷的清誉也要受损!”
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若在常人,或许就此罢手。可秦桓乃是无法无天的迫命鬼,岂会被几句话吓住?他见这美人儿不仅貌美,更有几分烈性,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顿时恼羞成怒,喝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贱人!给脸不要脸!来人!把这贱人也给我吊起来,打!打到他们顺从为止!”
恶奴们一拥而上,将吴氏也捆了,吊在另一根柱子上。皮鞭蘸着冷水,没头没脑地抽打在这对苦命夫妻身上。顷刻间,衣衫破碎,皮开肉绽。但王兴和吴氏皆是硬气之人,咬紧牙关,任凭鲜血淋漓,只是不住口地痛骂,宁死不肯屈服。
秦桓索性命人摆上酒菜,一边饮酒取乐,一边欣赏这“烈女驯服”的戏码。拷打声、斥骂声、秦桓的狂笑声,在花园夜色中回荡。
直到定更时分,忽见一个家丁连滚爬爬地跑来禀报:“公子爷!不好了!东院相爷的书房那边……闹……闹鬼了!听说很是凶险!”
秦桓虽横,却最是怕这些神神鬼鬼之事,一听此言,酒醒了一半,忙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家丁脸色煞白:“说是……说是凭空出现个长大头瓮的怪物,眼如铜铃,口似血盆,见人就扑!已经伤了好几个了!公子爷快去瞧瞧吧!”
秦桓心里发毛,也顾不得王兴夫妇了,急忙起身,吩咐下人:“快!多点灯笼,我去前面看看!”他这一动,身边的家丁打手也都好奇又害怕,想去看个究竟,顿时呼呼啦啦走了一大半,丹桂轩前,竟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吊着的王兴夫妇在痛苦呻吟。
王兴看着身旁血迹斑斑的妻子,心如刀割:“娘子,是我没用,连累你受这般的苦楚……”
吴氏气息微弱,却语气坚定:“夫君休要这么说,是这恶贼丧尽天良。只恨我二人弱小,无力反抗。今日便死在这里,到了阎罗殿前,也要告他秦家一状!”
正悲愤间,却见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了进来,正是探囊取物赵斌。王兴如同见了救星,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哎呀!赵大哥!救命啊!”
赵斌眼见好友夫妇如此惨状,怒火中烧,不及多想,便上前解救。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他解绳扣不及,反被那神秘高手从背后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赵斌奋力挣扎,只觉得背后那人气息悠长,身如磐石,绝非普通家丁护院。他心中骇然,这相府之内,竟藏有如此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物!自己今夜,怕是真要交代在这里了。他暗运内力,准备拼死一搏,哪怕挣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阵极其怪异、似哭似笑、又带着几分戏谑腔调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从花园的假山石后飘了过来:
“纷纷扰扰世间苦,强梁难把善心侮。是非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哎呦呦,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相府公子,俺这里,一双草鞋走天涯,专管人间不平事嘞……”
这歌声破锣嗓子,荒腔走板,但在此时此地听来,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奇。抱住赵斌的那条手臂,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赵斌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歌声,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夜色,更深了。而那歌声,正由远及近,晃晃悠悠地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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