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的官道上,两个身影被斜阳拉得老长。高国泰弯腰拾起路边那个蓝布包袱时,指尖触到了细腻滑凉的缎面。借着将尽未尽的霞光,他解开结扣,两匹宝蓝色缎子如水泻出,在朦胧暮色里泛着幽微的光。
“倒是上好的杭缎。”李四明凑近细看,拇指摩挲着缎边,“只是这‘兴隆缎店’的签子古怪——咱们余杭县的绸缎庄,分明是天成、永顺两家字号。”
高国泰将缎子重新包好,目光扫过空寂的官道。远处农家炊烟袅袅,更衬得四野寂静。“若是寻常遗失倒罢了,就怕是谁家仆人替主子采办,丢了这东西要赔上性命。”他想起自己白日里丢失的银两,若不是遇见王成壁施以援手,此刻恐怕已成了西湖底的冤魂。这拾来的缎子,在他眼中便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二人直等到月上柳梢,寒露渐起,仍不见有人来寻。李四明搓了搓冻僵的手:“兄长,不如先回寒舍。明日我遣人在四门贴了告示,若有人来寻,核对清楚便还他;若无人认领,也算是天意。”
高国泰望着西边那钩残月,忽然想起王成壁的邀约。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仗义疏财,不仅替他垫付了货款,还邀他回府小酌。可自己因丢了银子心绪不宁,竟不告而别。“王兄怕是要多心了。”他叹道。
“不妨事,”李四明揽住他肩头,“先到舍下安顿,明日我陪兄长一同去赔礼。”
二人踏着月色往城里走。高国泰看着身旁这个幼年同窗,想起这些年的浮沉——自己屡试不第,家道中落;而李四明虽科举无成,却凭着做些南北货生意,在西门置了处三进院落。世事变幻,令人唏嘘。
李宅黑漆木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但见二门外三间西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佝偻的人影,正端着烟袋吞吐。“这屋租与了个姓冷的,”李四明压低声音,“说是读书人,却终日游手好闲。我原不想收他租金,只图有个看门守户的,谁知……”
话未说完,二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精瘦老妈子提着灯笼,见是李四明,忙道:“大爷回来了。”又朝里院喊:“奶奶,大爷带着位爷回来了!”
上房帘栊掀起,个穿着湖绉夹袄的妇人迎出来,正是李四明的内眷何氏。彼此见礼后,李四明吩咐整治酒菜,二人便往东厢房去。
灯下再看那两匹缎子,宝蓝色底子上暗纹流动,确是珍品。李四明斟了杯酒笑道:“若真无人来认,正好给兄长做件直裰。后日钱塘诗会,穿上这个颜色,正合兄长这般人物。”
高国泰却有些心神不宁。窗外忽有野猫蹿过,带倒花盆一声脆响。他指尖一颤,酒水洒在缎面上,迅速洇开一团深色。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拍门声便急雨似的响起。两个戴青布英翎帽的衙役带着四个伙计,铁尺木棍碰撞作响。为首的金陵寿抖开铁锁:“哪位是高国泰?”锁链“咔嚓”套上手腕时,高国泰闻见衙役身上陈年的汗酸味。
李四明上前理论,也被一并锁了。一行人闯进内院,径直推开东厢房门——那两匹缎子正整齐叠在榻上,如同早备好的证物。
县衙班房里阴冷潮湿,墙角渗着水渍。直到日头西斜,才听得三声鼓响,壮皂快三班衙役喊堂威。武兆奎老爷升堂时,高国泰抬眼细看——这位父母官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眼神却利得像刀子。
“殷家渡抢夺缎店,刀伤事主,贼首高国泰、窝主李四明带到!”
惊堂木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武老爷扫过堂下二人,目光在那两匹缎子上停留片刻:“高国泰,你既是生员,该知王法森严。这赃物从你住处搜出,还有何说?”
“老父台明鉴,”高国泰挺直脊背,“生员昨日在城外拾得此物,本欲今日张贴招领。若真是贼赃,也该是贼人遗失被生员撞见。”
“巧言令色!”武老爷冷笑,忽朝堂下问道:“兴隆缎店守铺的是谁?”
个穿着半旧直裰的中年人应声上堂。王海验看缎子时,手指在边角处反复摩挲,忽然抬头:“回老爷,这确是敝店被抢的缎子——寻常售出的货都有篆字兑印,这两匹却干干净净。”
高国泰心往下沉。他昨夜灯下翻看时,确见缎边有处模糊印痕,当时只当是织造时的瑕疵……
“用刑!”武老爷掷下火签。眼看着夹棍就要套上,高国泰突然高声道:“生员愿与原告对质!这王海既说是他店中货物,可能说清缎子尺寸?每匹织有多少朵缠枝莲纹?”
王海脸色微变,支吾道:“小店每日进出货品繁多……”
“带见证!”武老爷打断道。
堂下押上个缩头缩脑的年轻人。李四明倒吸凉气——竟是租住西厢的冷二!这人平日总来借钱,上次遭拒后曾放话“要叫你知道厉害”。此刻他跪在地上,眼睛却斜瞟着李四明,嘴角藏不住得意。
“小的那夜亲耳听见,”冷二磕头如捣蒜,“高国泰说殷家渡得手容易,李四明还夸这缎子能做袍子……”
谎言编得丝丝入扣。高国泰望着冷二翕动的薄唇,忽然想起昨夜窗下那声猫叫。当时只当是野物,现在想来,怕是有人听壁脚!
武老爷正要画押,忽闻堂外鸣冤鼓响。门子慌慌张张呈上名帖:“有位王成壁王孝廉,说是能作证高国泰昨日行踪。”
晨光恰在此时穿透格窗,照见大步进堂的王成壁。他先朝武老爷行礼,转身时朝高国泰微微颔首——就这一眼,高国泰看见他袖口沾着星点墨迹,像是连夜书写证词时沾染的。
“晚生昨日申时三刻遇见高兄,”王成壁声音清朗,“当时他在敝号兑换银两,掌柜伙计皆可作证。至于这兴隆缎店……”他忽然转向王海,“倒是巧了,昨日下午贵店东家还在舍下吃茶,怎没听说遭了抢劫?”
王海额头沁出冷汗。冷二见状想要溜走,被衙役一把按住。乱哄哄间,谁也没留意个青衣小帽的汉子闪出堂外——正是清早来送鱼鲜的,其实是王成壁安插的眼线,专为盯着冷二动静。
退堂后,三人站在衙前石狮旁。王成壁抹了把汗:“今早听说此事,我立刻去寻了兴隆缎店东家——原来前日确有小贼入窃,只丢了两匹次等缎子。那王海是守铺的伙夫,见财起意想讹诈拾主……”
李四明恨恨道:“最可恶是那冷二!”
“他也得了报应。”王成壁指指对面茶馆。但见冷二被两个壮汉揪着,他那个在茶馆帮工的媳妇正举着扫帚打他:“让你赌钱!让你讹人!”
斜阳依旧铺满青石板路,高国泰却觉得恍如隔世。他抚着腕上锁链的淤痕,轻声道:“《增广贤文》说善恶终有报,原来不假。”
暮鼓声中,三人背影渐融在万家灯火里。只是谁也没注意,街角轿帘微动,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那才是殷家渡真凶派来的探子。这场风波,其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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