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的空气带着多瑙河特有的湿润与初冬的微寒，吸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熟悉与安心，仿佛每一颗微尘都带着归属的印记。车队驶离机场，穿过渐渐苏醒的、带着东欧特有慵懒与沉静气息的街道，最终稳稳定在了苏晚公寓那栋有些年岁的建筑楼下。
“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倒倒时差。明天下午两点，老地方，我们开个总结会。”苏晚对团队成员说道，声音里带着回归日常的松弛。林薇和玛尔塔脸上洋溢着回到根据地的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立刻要去吃哪家想念已久的匈牙利菜。亚诺什主席和伊斯特万师傅也明显放松了紧绷数周的神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互相用匈牙利语道别，约定回合作社再好好喝一杯帕林卡。
叶憬然沉默地跟在苏晚身后，帮她提着那个随身行李箱，一同上了楼。钥匙转动，推开公寓的门，一股混合着淡淡尘埃、旧书页以及她常用那款香薰蜡烛残留的、独属于此间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台那盆绿萝在她离开的这几周里，竟又顽强地抽出了几片嫩绿的新叶，在略显灰蒙的窗外景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苏晚没有立刻去整理行李，她几乎是本能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熟悉的街景。清晨的电车叮当作响驶过，裹着厚外套的行人哈着白气匆匆走过，远处圣伊什特万圣殿的圆顶在稀薄的晨光中显露出庄严的轮廓。巴黎的鎏金溢彩、衣香鬓影，如同一个极致华丽却终究隔了一层玻璃的梦境；而眼前这片略显陈旧、甚至带着些许斑驳，却充满了生活质感和呼吸韵律的景象，才是她真正扎根、汲取力量的土壤。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她转过身，发现叶憬然并没有随意坐下，只是站在客厅中央，深邃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那审视比在巴黎时更加专注，仿佛要通过这短暂的凝视，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地从那场盛大的喧嚣中全身而退。
“喝点什么？”她打破沉默，走向开放式的小厨房，“咖啡？还是茶？”
“水就好。”他的声音因长途飞行和短暂的休憩不足而带着一丝低哑。
她从冰箱里取出冰水，倒了两杯，透明的玻璃杯壁瞬间凝结起细密的水珠。递给他一杯时，指尖不经意相触，他指尖的微凉与她掌心的温度形成对比。
他接过杯子，没有喝，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瘦了。”他最终得出结论，语气是陈述式的，不带疑问，也不含太多外露的情绪，只是精准地指出一个事实。
苏晚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确实比离开时更清晰了些。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还好，巴黎的节奏太快。倒是你，”她的目光落在他眼底那不易察觉的淡青色阴影上，那里藏着他不曾言说的奔波与筹谋，“好像也没休息好。”
他没有接这个话题，仿佛自身的状态从不值得讨论。他转而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领域，这是他们之间最习惯也最高效的交流方式：“接下来有什么具体计划？”他拿着水杯，走到沙发旁坐下，姿态却依旧带着一种审阅文件时的严谨。
苏晚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捧着微凉的水杯，组织了一下语言：“首要任务是稳定和深化与巴黎那边建立的合作渠道。勒菲弗先生介绍了几家博物馆和基金会，需要跟进。更重要的是筛选商业合作，拒绝那些只想消费‘életfa’符号的快钱，寻找真正理解并尊重我们理念的长期伙伴。”她条理清晰，眼神重新焕发出属于创业者和艺术家的锐利与热忱，巴黎的成功没有让她迷失，反而像一块磨刀石，让她目标更明确，刀刃更锋利。
“其次，‘新芽’不能，也不应该只停留在匈牙利。我打算开始系统地调研东欧其他地区的传统工艺，比如罗马尼亚的木雕，或者波兰的剪纸，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合作切入点。当然，”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务实，“布达佩斯这边是根基，合作社的日常运营、订单处理、尤其是学徒计划的持续推进，绝对不能放松。玛尔塔她们这批苗子，需要更系统的培养……”
她侃侃而谈，将脑海中的蓝图一点点铺陈开来。叶憬然始终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绝对的专注。他偶尔在她阐述的间隙，提出一两个关键而精准的问题，直指商业逻辑的核心或潜在的风险，迫使她思考得更加周密，方案也更加立体。他不再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只能通过屏幕和指令提供支持的守护神，而是近在咫尺的、最冷静、最睿智的同行者与诤友。
窗外的天色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彻底明亮起来，又渐渐染上黄昏的暖色调。公寓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旁那盏复古落地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柔和地投在素色的墙壁上，轮廓交织，仿佛一幅静谧的剪影。
当苏晚将未来的初步规划和盘托出，告一段落时，她轻轻向后靠进沙发柔软的靠垫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壤，卸下在巴黎必须时刻维持的、无懈可击的艺术家与管理者面具，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终于毫无保留地涌了上来，让她连指尖都感到酥麻。
叶憬然放下那只几乎没动过的水杯，玻璃杯底与木质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色光晕中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
“早点休息。”他说道，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嗯。”苏晚点点头，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身体眷恋着沙发的支撑。
他走到玄关，手握住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停顿了一下，宽阔的背脊对着她，却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比之前更加低沉、仿佛只在喉间滚过的声音，清晰地留下三个字：
“做得很好。”
然后，他利落地拉开门，侧身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曲。苏晚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随后，是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平稳地驶离，融入了布达佩斯的夜色之中。
她缓缓地、彻底地放松下来，几乎要滑进沙发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里，灯罩投射出的光影模糊而温暖。
巴黎的荣耀与荆棘，都已成过往，被妥善收藏。
而在这片她亲手选择、并倾注了心血与汗水的熟悉土壤上，关于“根脉”的新的生长周期，正悄然开启。
并且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她不再是独自一人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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