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颜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连忙将目前掌握的零星线索。
几次可疑的会面地点、模糊的接头人描述、时间上的巧合等等。
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番,足够引人遐想,却又暂时拿不出铁证。
董太妃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追问细节。
良久,她身体微微后靠,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很好。叶提督,这件事,你办得‘很好’。”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
“此事关系重大,涉及宫闱安全和太后清誉,必须彻查清楚。”
“本宫给你三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拿到真凭实据。”
“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遵旨!定不负娘娘重托!”
叶展颜再次磕头,声音斩钉截铁。
“去吧。记住,要隐秘。”
董太妃挥了挥手,重新倚回软榻,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叶展颜如蒙大赦,又行了个大礼。
这才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正殿。
直到走出慈安宫那朱红色的大门,远离了那冷冽的檀香气,走到宫墙夹道的阴影之下。
叶展颜一直紧绷的腰杆才微微松弛下来。
此时,月亮才终于再次探出头来。
月光照射在他那身象征权势的东厂提督袍服上,却照不亮他心底泛起的阵阵憎恶和黑暗。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华丽的宫殿,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妈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臭婊子!”
“真拿老子当你们这些深宫怨妇养来咬人的狗了?!”
刚才殿内那极尽的羞辱,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叶展颜执掌东厂后,现在爪牙遍布天下,百官见了哪个不胆战心惊?
却要在这深宫里,对一个女人卑躬屈膝,甚至被当作传播床帏秘闻的长舌妇般呵斥!
一股暴戾的怒火直冲顶门,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他猛地转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向着东厂方向走去。
其内心的咆哮却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呐喊。
“回去老子就让东厂那帮工匠停下所有活计!”
“都去给老子全力研究火药!”
什么tNt、Rdx、c4、hmx……老子不管你们听没听过!”
“只要能给老子研究出一样来……他妈的!”
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等老子弄出来了……妈的,老子亲自来!”
“端了你这臭女人的慈安宫!”
“把你和你那身冷骨头一起炸上天!”
“妈的!气死老子了!”
阴冷的宫墙夹道里,只有他压抑着极端怒火的脚步声在回荡。
以及那无人听见的、足以将整个宫廷炸得粉碎的疯狂誓言。
卯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
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着东厂禁苑的重檐斗拱。
四下里静得只剩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以及远处校场上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甲胄摩擦声。
值夜的小火者们都屏着呼吸,踮着脚尖行走,生怕惊扰了后堂那位大人的清梦。
东厂提督太监叶展颜的寝处却并非奢靡无度,反而异常简肃。
一床一榻一桌一椅,皆是紫檀木所制,沉暗无光。
这些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也压不住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和阴鸷感。
叶展颜睡得很浅,现在能睡个圆圈觉已是难得。
故而,当门外响起极轻微、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脚步声时。
他眼皮下的眼珠已然动了动。
“督主?”
声音又轻又尖,是贴身心腹太监来福特有的嗓音。
此刻他却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督主,您醒醒吗?”
叶展颜没有立刻睁眼,只是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应答。
来福得到示意,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
他快步走到床榻前,弓着身子,声音发颤道。
“督主,秘牢那边……”
“秦王殿下……闹腾得厉害,天不亮就吵着非要见您不可……”
叶展颜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并未看向来福,只是盯着帐顶繁复的暗纹。
过了一会儿,他才声音平淡无波的开口回答。
“哦?阶下之囚,倒还有力气闹腾。”
“是这几日的伙食太好了,让他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来福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对折抱拳应答。
“奴才也是这么回他的,可……可他说……”
他吞了口唾沫,似乎接下来的话极其烫嘴。
“他说若您不去,今日……今日就能让咱们东厂覆灭!”
寝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叶展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福连忙上前替他披上外袍。
“覆灭东厂?”
叶展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就凭他一个失了势、烂在秘牢里的藩王?”
“看来关了些时日,倒是把脑子关坏了。”
他系好衣带,语气随意地吩咐道。
“去,告诉下面,断他三天口粮,好好饿一饿,醒醒神。”
来福闻言,却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应声退下。
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脚尖不安地蹭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叶展颜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角余光扫了过来福。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更漏声……滴答,滴答,敲在人的心上。
果然,不过几息之间。
叶展颜忽然猛地抬起头,紧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疑虑和警惕。
他知道秦王李君不是蠢人,即便沦落至此,也不可能毫无凭仗地口出狂言……
“算了。”
叶展颜忽然改口,声音沉了下去。
“饿死了他,反倒便宜了他。”
“咱家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关了这么些日子,是时候该审审他了!”
来福如蒙大赦连忙应道。
“是!奴才这就为您准备……”
“不必。”
叶展颜打断他已然起身。
“你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秘牢入口。咱家独自去。”
“是。”
来福不敢多问,连忙退到一旁。
叶展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暗色提督袍服,并未佩戴任何多余饰物,脸色沉静地走出了寝殿。
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庭院和回廊,越往深处走,光线愈发昏暗。
空气中那股潮湿霉变和淡淡腐臭的气味也越来越浓。
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铁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
守卫的厂番纷纷跪地,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
最终,他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黑铁门前。
冰冷的机关转动声响起,门向内开启,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石阶。
阴冷的风裹挟着绝望的气息从地底涌出。
叶展颜面无表情地步入门内,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
石阶陡峭而潮湿,墙壁上每隔数步才有一盏油灯,跳动着昏黄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
越往下走,越是阴寒刺骨,仿佛直通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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