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县人民医院门诊楼前的空地上，积水映着顶端暗红的红十字灯，碎碎的光晃在湿冷的水泥地上，像撒了一把没融开的碎红宝石。
门口两盏老式钠灯的光泛着虚浮的黄，把中巴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贴在地上，连车轮上沾的泥点都看得分明。
许金平，许凯，罗娟几人先行下车进了医院，车上只剩下罗明夫妻和孩子了。
罗明先扶李秀云抱着罗浩下车，孩子还没醒透，小脑袋在母亲颈窝里蹭了蹭，嘴里含混地哼唧着“要小熊”。李秀云赶紧把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偶熊往孩子手里塞，熊耳朵上的线都松了，却是罗浩睡前离不了的物件。
罗明则伸手拢了拢女儿罗欣的厚外套——这是去年冬天工地发的劳保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格外暖和，他怕孩子被晨雾里的冷意冻着，特意把领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刚把妻儿护在避风的角落，就见驾驶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陈弓着腰钻出来，动作比来时慢了半拍，后背的工装都被坐出了褶皱。
他鸭舌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沾着点雾水，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细盐。
老陈手里攥着个帆布包，是罗明装证件和现金的那个，深蓝色的带子被勒得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刚才没等罗明开口，他就主动往车下拖行李，怕耽误罗明去医院的功夫。
“陈师傅！快放下！”罗明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伸手攥住帆布包的另一头，掌心碰到老陈的手，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行李不急用，先放车上锁好，我陪您去宾馆开了房再走。”
老陈愣了愣，赶紧摆手：“罗部长，不用您陪！我自己去就行，您赶紧去医院，姑爹还等着您呢！”
“得陪。”罗明的声音沉得像工地上刚凝固的水泥，却带着不容推辞的恳意，“您不熟这边的宾馆，我陪您去，顺便把房间号和宾馆电话记下来——家里出这事，说不定啥时候要用车，找您也方便。张总那边我也跟他说过了，您不用急着回武汉，安心住下，等这边事了咱们再一起走。”
这话让老陈没了推辞的理由。罗明转身跟李秀云交代：“你先带着孩子在医院大厅等我，我送陈师傅去宾馆，十分钟就回来。”李秀云点点头，抱着罗浩往医院走，罗欣攥着母亲的衣角，还不忘回头跟罗明挥挥手：“爸爸快点！”
罗明应着，接过老陈手里的帆布包，又从李秀云刚才递来的塑料袋里拿出那个印着“城西建筑”的保温桶，拎在手里，跟老陈往斜对面的“洋河宾馆”走。
晨雾还没散，两人踩着路面的积水，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在安静的凌晨格外清晰。路灯的光透过雾，在地上投下一圈圈虚虚的光斑，像铺了一地的黄纸片。
“罗部长，张总真是个好领导，还特意让您不用催我回武汉。”老陈走在旁边，声音里满是感激，“我在公司当司机五年，跑过无数次长途，从没遇到过这么体谅人的领导和您这样的上司。”
“张总一直都这样，工地上的人都知道。”罗明笑了笑，指了指前面亮着灯的宾馆招牌，“您看，就是那家，去年我查工地住过，老板姓刘，人挺实在，房间也干净。”
推开“洋河宾馆”的玻璃门时，门轴“吱呀”一声响，惊得前台的女人猛地抬起头。她四十多岁模样，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发梢还沾着根毛线，显然是被这声动静从瞌睡里拽醒的，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带着未消的起床气：“这么晚？干啥的？”
罗明没在意她的语气，侧身让老陈先进来，自己跟着站到柜台前，声音放得平稳：“麻烦您，开几间标间，要带独立卫浴、热水足的。这位师傅是司机，跑了四个小时夜路，得先安顿好；另外家里亲戚多，跟着来医院折腾一夜，老人孩子都扛不住，也得要几间歇脚。”
前台掀起眼皮扫了他们一眼，见罗明衣着整齐，身后的老陈虽然工装沾着灰却神态稳重，才慢悠悠放下手里的毛线活，从抽屉里翻出登记本和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标间就剩三间了，二楼的，刚打扫过，热水是锅炉烧的，这个点保证有。退房退押金。开几间？”
“三间都要了。”罗明立刻应声，转头对老陈说，“陈师傅您一间，我姑妈带着两个小表弟一间，我爱人带着孩子跟我一间，刚好够住。”老陈愣了愣，刚要开口说“不用这么多”，就被罗明用眼神按住——他知道老陈是觉得花钱多，可亲戚们熬了半宿，总不能让老人孩子在医院走廊硬扛。
前台“哦”了一声，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得“嗒嗒”响：“三间房费二百四，押金三百，一共五百四。身份证都拿出来登记，一人一证。”罗明赶紧掏出自己和老陈的身份证递过去，又从内兜摸出六张百元钞拍在柜台上：“麻烦您找六十，另外想问下宾馆总机电话多少？还有这三间房的分机号，我记一下，怕家里有事联系不上。”
前台接过钱数了两遍，从抽屉里摸出六十块零钱和三把串着木牌的铜钥匙，木牌上刻着“203”“205”“207”。她报了串号码，声音依旧带着倦意：“总机 -***********，分机就是房号加 8，2。”罗明赶紧掏出那个巴掌大的工作手册，翻到空白页，用钢笔一笔一划记下来，写完又念了一遍核对，确认没错才把本子揣回内兜。
老陈在旁边看着，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他原本以为罗明只给自己开一间房，没想到连亲戚的住处都一并安排了，这周到劲儿让他心里又暖又过意不去，等前台低头登记时，悄悄拉了拉罗明的袖子：“罗部长，不用开这么多，我跟小伙子们挤一间就行，省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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