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本宫记得说过，今天不杀人，对吧，仁君？」
仁猛地咽口唾沫。进殿前，他确实逼她立过这个约。他点头，声音发干：「是的……你确实答应了。」一股说不出的轻松从肩上落下。
「好了，你们都看到了吧？」玲华像合上一场愉快会谈，轻轻拍掌，对凛露出近乎少女的明亮笑容，「今天不会有人死。顶多留点小瘀伤。本宫说话算话。」
她仍带着戏谑的笑扫过庭院。武士与贵人纷纷避开她的目光。满意之后，她又看回凛——那女孩仍僵着，努力抑制情绪，眼泪还是默默往下掉。玲华用手背拂去一滴泪：「好好想想本宫的提议吧，亲爱的。本宫很少给人这种机会。」语气甜得像糖，可里面是钢。
凛紧咬下唇，嘴里泛起血味，拒绝作答。
玲华低低笑了一声，松开手，起身不疾不徐地收回视线。那一瞬的压迫一散，凛的膝盖险些软下，她抱住自己，胸口起伏，被侍女扶住才退到一旁。
「好吧！」玲华扬声宣布，冲全场展开双臂，像舞台中央的压轴，「这比歌与舞更有趣，不是吗？」她的声音温暖而从容，仿佛方才捏住喉咙、无视圣火都只是一场小小节目。这份不真实，让不少人脊背发冷。
无人回答。朝臣与护卫像被定在原地——有人呆站，有人仍跪着——只敢看她，不敢与她对视。只剩烧焦的叶片在石上轻响，和凛压抑的抽泣。
她对沉默不以为意，深吸一口气，像在品尝这场情绪的余韵，脸上尽是满足。「多美好的下午，」她满意叹息，「这么多情感，这么多惊喜。」她低头看向正则，正则仍跪地支撑呼吸。
「你也不错，正则队长，跟我交手过的人类里，能够打到我这么多下的屈指可数呢。」她随口一提。正则艰难抬头，羞愧在眼底燃着，却仍低首行礼。她回他一个眨眼，像共谋过什么玩笑。正则苦笑，移开视线。
终于，她转向自己的同伴：「那你呢，仁？」她几乎甜腻地唤他。木屐声一点点敲在庭院里，向他走近。仁静立不动，双手垂在身侧，与她对视——恐惧与疲惫的接受交织在胸口。
「告诉本宫，」她低声问，「你不觉得好玩吗？」
仁张了张口，无言。刚才的一切还在脑海轰鸣。他扫了一圈：正则跪地喘息；凛颤着肩背、掩面抑泣；星川像石像一样立着，满身冷汗。背脊一阵冰凉。心里一半想对她吼：你把一切都扯得太过了。另一半又只想求她到此为止。
——但他知道，这两种冲动都无用。她在等他的答复，笑意浅浅。仁垂下眼睫，给出最安全的句子：「我……无话可说。」
玲华偏了偏头：「那就由本宫来选词吧。」她轻声对着庭院的众人道，「本宫离开人间已经几十年了。你们的食物、节会、小礼仪……」她瞥向侍者手里忘了下的食盘，「很好吃。」
几个内侍下意识一抖，不确定该不该再动。
玲华与仁十指相扣，姿态随意而昭示归属：「本宫的『黑曜』疆域广阔，」她续道，「也太空了。那就，添一点人气。」
星川不动。没人敢大声呼吸。
玲华把声音略抬了一线：「简单点。影虎从今日起为服属国。贡纳、恭顺，并获准通行本宫之境。今天，就到这。」
话音坠地，如石落水，涟漪立起——压抑的惊呼、卡在喉咙里的反对。
仁下意识回握她的手：「玲华，别这样，」他压低声音，「这会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嘘，仁君」她的手顺到他颈后，看似随意，意味却清楚。她一直望着朝堂，「臣従关系是仁慈，」她拇指掠过他的衣领边，「征服……其实会有点乏味。」
前排一人不由自主站起。肩宽，年长于正则，面颊一道旧疤，手攥着刀。
「大悟……」仁认出来。
大悟充耳不闻，只向将军略一躬身，声音硬得能砸地：「将军，此事不可受！她不能强加于影虎。我们当战斗——她也不敢屠绝我等。否则禁忌律令会落在她头上！」
窃语起伏，几颗头颅抬起，脆弱又仓促的希望一闪。
玲华轻笑，目光滑向大悟，兴味一闪：「若你愿意，本宫可以同你一起——试试律令的边界。」
希望像被捏灭。
星川的下颌线绷紧，鬓角被汗水打深，他依旧不站起：「住口，大悟，」他一字一顿，「为了影虎的存活。」
大悟噤声，指节仍白着。
冷铁一样的现实落进仁的胸腔，想起昨天在黑曜时玲华所说的，：几十条命，天津神不会为此现身。律令救不了他们。
玲华像被一阵风轻轻打断，又回到话题中央：「服属须以温和为先，」她说，忽而转向仁，笑得像灯节的灯，「本宫的王配嘛，高桥仁，将代本宫摄理影虎。」
仁只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口：「不。别——求你。」他跨近一步，低声急促，「这对他们是羞辱，对我也是。」
她嘟了嘟唇，惹得几名侍臣忘了吞咽：「别胡说，仁君。你是本宫的伴侣，国土就该合你的名。再说了——这是已经是本宫的『温和』。」
她看向将军：「你们抱怨城外有妖，夜晚吃人，没脑子的咬庄稼、啃城墙。问问靠近黑曜边界的村子——在本宫名下，它们从来不敢踏近。」
人群里泛起一阵低语。仁感觉她的握力收紧，既占有也稳定。
「点燃本宫的神黑焰，」她继续，「城门上、望楼里、各坊的社里都置一座炉，添雪松与盐，火不熄。愚蠢的会绕开，动脑子的记得靠近黑曜的下场。」她淡淡一笑，「若还不长记性，就让烟升起——本宫的影子会来。——作为黑曜的附属国，你们也同样获得了黑曜的保护，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星川俯首更低，谨慎作答。大悟喉间滚动，像把半句誓言硬生生吞下。仁看见朝堂的重心正在向接受倾斜，哪怕他们自己也不愿承认。
一阵窸窣像风过枯草。正则盯着地面，牙关紧得像要咬裂。凛脸色苍白、身形微晃，自失败后第一次抬眼看向殿心。
御座旁的雕屏无声滑开。一位衣纹井然的女子步出，姿态沉着，从容跪下。
有人低声道：「宧美……」
宧美先向玲华深深一拜，又微侧身，让话语也包含到仁：「立花大人，妾身宧美，影虎将军星川孝宏之夫人。」她的声音平稳清澈，「影虎之心若要尽力侍奉您，须先保持完整。但边防重城日影，地近光正与黑曜之交界，最适合赏赐与您的伴侣，成为通往黑曜的忠诚之门，以此表我等服属之心。」
玲华垂了垂睫：「本宫何必只要一扇门，不取一座城？」
「可信之门，胜十座破城，」宧美仍低着头答道，「一处替您眺望的关口，替您引来您所求之物。」
玲华思量一瞬，微微偏首：「本宫在听。」
宧美低头不动：「日影墙坚，储粮足，兵心稳。」
玲华把视线落回将军：「那就利落些，」她道，「先立臣従关系，影虎誓归黑曜。再说封地——日影归仁，作为本宫伴侣的受领城。」她瞥向仍抱着三味线的乐工，「还有——你们最好的厨、最好的乐，都要派一批去黑曜暂住。本宫人手紧张，所以这就当作……文化交流。」
没有人听不懂「交流」里的藏刀。
「还有祭式，」她补上一句，「很简单。都城立『黑曜宫』，前庭置一座神黑焰炉。以雪松与盐供奉，让火不灭。本宫会从边境村落送两名巫女教你们正确的礼法……这也算文化交流。」
「文化交流。」大悟咬着牙低声嘟囔。正则一个侧目，把他更大的声掐了回去。
星川终于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平稳，脸上只有忍受：「影虎臣従于黑曜的庇护，」他道，「日影，作为您伴侣的受领城。」
玲华转向仁，笑意温暖，分毫不遮：「总算有一处配得上你的名。」
「他们会恨我的，」仁低声道。
她捉住他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唇在他指背上轻轻一触：「那我会教会他们爱你，」她愉快地说。
仁只能盯着地面——别处没有安全的地方可看。
宧美再伏得更低：「三日之后，妾身当在日影备下领封之礼，以转移城主之权。」
玲华扫过伏地的人群，心情显而易见：「很好。我们很快启程。」语气像吩咐一道茶，「今日到此。」
未等众人喘气，她一臂挽住仁，将他贴到身侧，指尖滑到他下颌，抬起他的脸。满殿目光下，她在他太阳穴落下极轻的一吻——柔如丝，明目张胆似封印。
「我的伴侣。」她看都不看殿中，「侍奉他，如同侍奉本宫。」
热从仁发梢一路烧到耳根。他能感觉到每一道盯视、每一口被吞回去的气。她在划界，拉住他的视线，也享受众人的错愕。他说不出话；在她的掌控下说话，像对她不忠。
她的笑弧微倾，显然对自己的手笔很满意：「退下吧。」话落，殿内立刻流动起来——屏风轻响、木屐掠过、口令向外奔涌——她则轻松地带着仁滑出庭心，手始终不离他的肌肤。
「现在你在这个世界也有门槛了，」她只对他说，声音很轻，「我的门槛。」
仁任由她牵引——一座城池，被当作项圈。他会戴着，只要它能让这座城活下去——暂时。
到了院缘，她回望那一排排跪伏的身影——武士、内侍、贵人、抱着乐器的乐工，还有自她到来后一次未曾高过她的将军。凛一边抹去眼尾最后的泪，一边盯着阿珠不放。正则撑着膝站起、稳住、再俯礼。大悟像被反复锤扁的钢。
玲华的笑像朝霞，也像威胁：「影虎，欢迎加入黑曜。」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闲闲地摆了摆，「尽量——别让本宫感到无聊。」
无人作答。风向一变。墙外的城，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那是解脱，还是溺水前的第一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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