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
文蟠还是一如从前那般聒噪多话。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比如那依附于章首辅的陈闻仕,如今已沦为京城的过街老鼠。
他不仅几年未通过乡试,甚至如今连脸面也不要了,为了钱财竟四处坑蒙拐骗。
文蟠说起这人来连连摇头。
“亏得他从前还是寒门第一才子,如今叫我看,分明是寒门第一骗子!”
“说是先前他在学堂里到处招摇撞骗,说自己的妻儿得了重病要银子治病,不少人借钱给他后,他却卷款跑路。”
“后来众人寻上门,才知他妻儿好好的。”
“他那妻子提起他直哭,说他根本不是个东西,从未管过他们母子的死活……”
说起这些,文蟠连连摇头叹息,“想他当年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真是活该,只是可怜了他的妻儿……”
说话间,两人已到天香楼门口。
天香楼可是京城的销金窟,任凭你有多少银子,在这里都能花得一干二净。
京城的雪灾本就没有西北严重,再加上章首辅刻意管控,城中已不见流民身影。
天香楼依旧繁华热闹。
几道菜端上桌后,宋明远举起酒杯敬向文蟠:“这一杯,我替京城城郊百姓敬你。”
“这些日子我听说了,你牵头办了善堂,一开始军中各位达官显贵纷纷附庸。”
“可善堂粥棚刚开几日,便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要想施粥做好事,得真拿出真金白银。”
“他们见章首辅并未对他们另眼相看,便都撤了棚子。”
“是你挺身而出,站在粥棚门口说,若谁家要撤走粥棚,得问问你答不答应。”
“你还跑去那些撤了棚子的人家,一家家质问他们为何不继续做好事……”
寻常人碰到文蟠这样的狠角色,也只能认栽,有苦说不出。
文蟠听了这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反倒一副“难道我这样做不对”的神色。
干了一杯酒后,他更是直言:“可不是你叫我这样做的吗?你要我好好顾着京城这些百姓,我这不是照你说的做了?”
“是是是,文大人一番苦心,天地可鉴。”宋明远哭笑不得。
两人碰杯之间,关系好似比从前更亲近了些。
宋明远心中忍不住感慨。
虽说所有感情都要靠维护。
亲情、友情、爱情皆是如此。
但分别半年。
他还是从前那个宋明远,文蟠也依旧是从前那个文蟠。
想到这里,宋明远嘴角一扬,道:“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还望您帮我保守秘密……”
他这话还没说完。
文蟠便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一番,急忙命小厮关门,最后更是亲自上前关上了厢房的窗户。
宋明远见状笑了笑:“倒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我只是想问问,你可熟识四皇子?”
他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谁能与当朝皇子走得近,想来想去便只能想到文蟠了。
“四皇子?”文蟠皱了皱眉,“你若说大皇子,我还有几分熟悉;三皇子也勉强认得,可唯独这四皇子,我还没与他说过几句话。”
和文蟠说话倒是有一点好,只要他喜欢你、觉得你这人不错,你只需递个话头,他便会如泉水般滔滔不绝,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去年还是前年,我舅公过寿时,大皇子他们都来了。”
“大皇子与三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大皇子看着温文尔雅、待人亲和,能文能武。”
“三皇子却性情暴戾,对谁都恶狠狠的,好像他大哥明天就能登基当皇上似的。”
“至于二皇子,看着像跟在大皇子身边的跟屁虫,实则一肚子算计。”
“想想也是,皇位只有一个,谁若能当皇上,就能像永康帝那样,整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奈何不得。”
宋明远听到这里,不免追问了几句:“那依你看来,这大皇子如何?”
“不如何。”文蟠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想来是因为我和寻常人不一样吧。这大皇子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我舅公的面,对我那叫一个好。”
说着,他夹了一筷子梅干烧肉喂到嘴里,没好气道:“去年舅公过寿时,他听说我喜欢画本子,还当着舅公的面信誓旦旦说,定会差人为我多搜罗几本。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没见到那些画本子的影子。”
“你若说他记性不好吧,但凡我舅公有半点头疼脑热,他保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皇子分明是刻意讨好我舅公。”
“这样的人若来日继承大统,只怕大周百姓的日子比现在还不如。”
连他都知道,若这样的人身居低位太久,一旦翻身便会变本加厉,哪里会管百姓死活?
宋明远与文蟠边吃边聊,对大皇子已有了大概了解,心知大皇子身上所谓的“兄弟友睦”、“勤勉上进”都是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只觉好笑。
当年永康帝便是凭着这一招哄骗了先帝,才得以登基为皇,如今他的儿子也故技重施。
若不是有自己在,十有八九也能坐上储君之位。
这顿饭吃了许久,说是吃饭,倒不如说是唠嗑。
宋明远吃得少、听得多,直到近乎傍晚,才坐上返回定西侯府的马车。
他虽知道祖母和父亲都盼着大哥宋文远早日成亲。
可当他从宋光嘴里听说宋文远的婚期定在今年秋日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二叔,这、这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虽说云姑娘是一介孤女,但大哥好歹是定西侯府的长子,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能少,总不能怠慢了人家。”
宋光嘴上虽连连称是,却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劝过你祖母的,可不管是你祖母,还是你父亲,都一心盼着能早日将云姑娘娶进门。我若再多说两句……”
话说到这里,他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宋明远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苦楚,当即接话道:“可是您再多说两句,祖母就连您和父亲一并骂了,说你们拦着她添重孙儿?”
宋光重重点了点头,愁眉苦脸道:“是啊,所以以后我闲来无事,还是少往母亲跟前凑,多来你这院子躲躲好。”
“如今在母亲眼里,唯有文远成了宝,我们都成了草呀。”
陆老夫人虽下令将亲事定在今年秋天,但也放了话,这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万万不能委屈了云姑娘。
因家中添丁进口本是喜事,再加上宋明远父子三人平安归来,定西侯府上下欢腾一片,每个丫鬟婆子脸上都含着笑。
就在这时,宋明远擢升的旨意也下来了。
原本他是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如今却擢升为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一下连跨三级,可谓羡煞旁人。
当吏部官员送来调任文书时,连连拱手道:“宋大人日后定不可限量啊!”
“如今京城里三品京官虽不算少,但像您这样尚未到二十岁,就已位居正四品的官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他这话倒是实话。
只是佥都御史虽是正四品,除了参与监察事务外,还常常外派巡查。
这意味着宋明远在京城的时间会变少。
一来不方便他在京城扎根。
二来也给了章首辅再次对他下手的机会。
宋文远等人听到这任命,脸色都沉了下来,看不出半分欢喜。
唯有宋明远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意,连连道谢。
吏部官员一走,宋文远便愤愤不平道:“章吉那老头到底要做什么?”
“如今你在西安府立了如此大功,他却要把功劳全都划到谢润之头上!”
“他真当这大周是他章吉的天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我们都当成死的不成?”
宋明远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哥气成这样,愣了一愣,继而才道:“大哥,你何必生气?”
“你若是章首辅,如何能允许我冒头?”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必动怒?!”
宋文远见弟弟还像从前一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闷闷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替你不值啊。”
宋明远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株开得正好的竹子上。
竹子挺拔翠绿、不屈不挠,
无论寒冬腊月还是三九酷暑,始终保持着这般模样。
他当即道:“大哥,你该知道,竹子头几年扎根破土要花不少时间,可一旦冲出重围,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长越高。”
“我就像这竹子一样。”
“章首辅能拦得住我一时,哪里能拦得住我一世?”
他看向宋文远,神色平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早有心理准备,又何谈值不值?”
“更何况,能为西北百姓、为西安府百姓做些实事,那就值了。”
宋文远见他这般豁达,心中更是不是滋味,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宋明远却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开始准备宴请亲朋好友。
毕竟连升三级,着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他虽不欲大肆操办,但定西侯府却难得有此喜事,不管是定西侯也好,还是陆老夫人也好,都想着借此机会热闹热闹。
此时。
比起宋明远,谢润之心情却好不到哪里去。
他已连续三日登门章府,可章首辅始终对他避而不见。
在早朝或议事之时,章首辅该说什么便说什么,态度淡淡。
谢润之心中清楚,自西安府一行后,他与章首辅之间有了鸿沟。
但即便如此,他今日还是依旧在章家厅堂静坐,等候章首辅。
不知喝了多少杯茶后,终于有仆从前来传话:“谢大人,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
谢润之点点头,这才抬脚前往章首辅的书房。
章首辅依旧坐在书房内,仔细端详着书桌上的那块奇石。
当他听到谢润之含笑开口“首辅大人”时,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未有搭理他的意思。
这种漠视,远比将谢润之晾在厅堂更让人难受。
谢润之是从尘埃中爬到如今的高位,早已练就了隐忍的性子。
他浑然不觉般静静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听到章首辅不急不缓地开口:“润之啊,你跟着我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属下已跟随您十三年了。”谢润之恭敬应答。
“十三年了,这么久啊。”章首辅这才抬起头,平素温和的目光落在谢润之身上时,却如刀锯般锐利,“既然如此,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性子。你该知道,若是跟随我,却对我有二心,会是什么下场?”
谢润之平静地看着他,点点头,正色道:“属下自然知道。”
“就比如从前身居高位的常清,若不是他擅自做主,以首辅大人的本事,不说让他安然无恙,至少能保他一条性命。”
章首辅笑了笑,对他的乖觉听话颇为满意。
可话锋一转,章首辅语气骤然变冷,“可既然如此,为何我交代你的事情,你未能好好办?”
“还是你看到宋明远,就想起了当年怀才不遇的自己,有心想要放他一马?”
“首辅大人这话言重了,属下万万不敢有此胆子。”谢润之神色平静,看向章首辅的眼神不卑不亢,“属下无论何时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甘为谁效力。”
顿了顿,他更是道:“只是当日在西安府,宋明远势不可挡,若是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谁都不好脱身。”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章首辅厉声道。
谢润之一字一顿道:“更何况,属下一直记得当年您教我的话——凡事要顺势而为,莫要强求。
“何为顺势而为?便是莫要与民心作对。”
“从前您说如今您身居高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百姓赋予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属下一直记在心里,正因如此,才不敢贸然对宋明远下手。”
他这话不卑不亢,半点心虚也无。
这确实是实话。
他虽时常感叹宋明远聪明过人,也偶尔会想自己当年是不是选错了路,但从未有过反心。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章首辅却是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拿我的话来对付我。”
“当日你离开京城时,我是如何与你说的?”
“西安府的雪灾能不能办好、能不能让达延汗投降,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除掉宋明远。”
“你啊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顿了顿,他更是不紧不慢开口:“况且,我已经收到从西安府送来的折子,说你在西安府与宋明远走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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