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的、写满自己字迹的厚笔记本上移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那是她的堡垒,她的战场,她倾注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复杂情感的毕业作品——《茉莉巷的合租家庭》的素材笔记和拍摄日志。
旁边散落的《阿尔茨海默症早期诊断与干预(患者家属版)》资料,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房间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李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被侵犯的尖锐。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抓起笔记本和资料,纸张哗啦作响。
蹲在行李箱前的陈小雨被惊动,肩膀瑟缩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昏暗的台灯光线勾勒出她苍白的脸和眼底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与疲惫。她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仰头看着李妍,眼神复杂,有愧疚,有倔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雨的声音有些沙哑,视线落在李妍紧抱着的笔记本上,
“门开着,它…就放在那里。我…我只是看到‘阿尔茨海默’几个字…就…”
她咽了下口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那一刻的鬼使神差。
李妍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父亲的诊断书,像一块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全家人的心头。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相关的资料,试图在纪录片里冷静呈现的同时,又本能地想把它藏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延缓那必然到来的进程。
如今,却被这个刚刚闯入她们本就拥挤、伤痕累累的生活的“妹妹”,如此轻易地窥见了。
“这是私人物品!我爸的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妍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防御性的攻击。她将资料胡乱塞进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小雨沉默了几秒,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她比李妍矮半个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不再闪躲。
“有关系。”
她轻声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李叔…他是个好人。他收留了我。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笔记本,
“你的片子…是关于‘她们’的,对吧?关于我妈,关于我外婆…还有你家的事。”
李妍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房间里只剩下老旧台灯电流通过的微弱滋滋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我能…看看吗?”
小雨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不是现在…我是说…片子剪出来之后。我想…我想知道,在你眼里,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我知道我外婆…我妈…做了很多…很可怕的事。李叔,李爷爷,还有你和你哥…都被卷进来了。我…我也在里面。我想…或许你的镜头,能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我自己到底是谁,或者…该往哪里去。”
这番话出乎李妍的意料。她设想过小雨可能会愤怒、会辩解、会哭泣,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带着疲惫的清醒和近乎残忍的自省。
看着小雨眼中那片沉沉的、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灰暗,李妍胸口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掉了一大半,只剩下沉重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她们都是这场巨大悲剧风暴后,被冲上沙滩的幸存者,身上沾满了同样的淤泥和伤痕。
李妍抱着笔记本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一些。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缝合拢前,她最后瞥了一眼小雨的背影——依旧单薄地立在昏黄的光晕里,对着那个空荡荡的行李箱,像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接下来的日子,廉租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李国栋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诊断书。
李妍的哥哥忙于自己的小家庭,尽量抽空过来,带来一些生活用品,但面对父亲日益明显的记忆闪失(忘记刚放下的钥匙,重复问同一个问题)和整个家压抑的氛围,也显得力不从心。
陈小雨则异常安静,尽力帮忙做家务,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任何人,像一抹无声的影子。
只有李妍,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剪辑的洞穴里。
《茉莉巷的合租家庭》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素材笔记里的文字、拍摄的影像、收集的证据,此刻都化作了时间轴上冰冷的片段,等待着她的裁决。
她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克制的视角去审视这一切。
屏幕上,是她在父亲精神状态尚好时进行的一次艰难采访。
镜头对准李国栋的侧脸,他坐在廉租房唯一一张旧沙发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困惑。
“一开始…真的以为是缘分,是老天看我孤单,送来的…温暖。”
他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膝盖,
“她(林晓梅)的视频…她母亲(张淑芬)递茶的样子…那玉坠…太像了,太像我妈了…像是…像是她换了个方式回到我身边…”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苦涩,
“现在想想,像得…让人害怕。她们…怎么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妈的习惯,她喜欢茉莉香,她给我茶的温度…甚至我丢了的玉坠…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答案,只有深深的茫然和被愚弄的痛楚。
镜头拉远,他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的剪影,充满了巨大的孤独感。
然后是陈小雨在社工陪同下接受的采访片段。
地点选在了一个安静的公园长椅。小雨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腿上。
面对镜头,她起初显得非常紧张,眼神躲闪。
“我…我很小就知道,外婆…不太一样。”
她声音很轻,需要仔细听才能分辨,
“她对别人好…特别特别好,好得…有点吓人。会给你准备你‘需要’的药,会‘发现’你得了什么病…然后,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说她是个好外婆,好妈妈…说她多辛苦…多伟大…”
小雨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带着超越年龄的悲凉,
“我妈…她一开始可能也信了吧?或者…她需要外婆那样做?为了…钱?为了…让别人觉得我们可怜?”
她摇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个家里,你不能真的生病,但你必须‘看起来’需要被照顾…不然…外婆会不高兴。她会…制造出你需要被照顾的理由。”
她抬起泪眼,看向镜头深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我录音…是因为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像我爸,像李叔那样…成了‘意外’。我想留下点东西…证明…证明我不是疯子,证明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
她的声音哽咽,采访一度中断。这段自白,成为了影片中最具冲击力的片段之一。
李妍自己的部分,则通过画外音和零星的自我记录影像展现。
她拍摄了自己曾经堆满甜食包装袋的垃圾桶(现在空空如也),拍摄了康复中心整洁的环境,拍摄了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画面。
画外音冷静而克制:
“暴食…是我能找到的,对抗那个‘家’带来的窒息感和失控感的唯一方式。食物填满胃,似乎就能短暂地填满心里那个巨大的、被欺骗和恐惧挖出的洞。但最终,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毁灭…清醒过来,面对的废墟只会更多。”
镜头切到她坐在电脑前剪辑的背影,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而疲惫的侧脸,
“记录这一切,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手术。切开伤口,直视脓血…但或许,只有清创,才有愈合的可能。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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