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一年夏
漠北边陲,明军大营。
于谦身着不太合身的粗布军服,跟在辎重营的队伍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刚刚下过雨的泥泞道路上。
刺骨的寒风卷着草屑扑打在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汗水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这与他在钱塘水乡、京城文华殿的想象天差地别。
他因琼林宴上那番“不识时务”的言论和那首“大逆不道”的诗。
被朱棣一纸诏令扔进了这充斥着粗粝与杀伐的军营。
初来乍到,于谦显得格格不入。他随身带着几卷兵书,闲暇时便捧读。
一日,他与一个名叫哈斯珠子的蒙古族归附军士闲聊。实际此人乃是陈兴心腹,精通蒙汉,武艺不俗。
于谦谈起兵法,头头是道,对哈斯珠子提出的几个模拟战局推演,竟能引经据典,轻易点破其布置的漏洞。
甚至提出了更优的解法,令哈斯珠子暗暗称奇。
“于进士果然满腹经纶!佩服!”哈斯珠子竖起大拇指。
然而,就在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哈斯珠子突然脸色一变,低吼一声“小心!”,
同时猛地从背后扑向于谦!于谦毫无防备,吓得魂飞魄散,惊呼一声,狼狈地被扑倒在地,手中的书卷散落泥中。
哈斯珠子哈哈大笑,拉起惊魂未定的于谦:
“在军营里,背后永远可能有敌人!光会纸上谈兵可不行啊,于兄弟!”
于谦惊魂甫定,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书卷和哈斯珠子戏谑的眼神。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军营的残酷与自己的天真。
然而,年轻人的心性难改。不久后,哈斯珠子神秘兮兮地找到于谦,塞给他一个皮囊:
“好东西!御酒!敢不敢尝尝?”于谦本非嗜酒之人,但连日行军劳顿,加上心中苦闷,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两人躲在马厩后的草料堆旁,你一口我一口,偷喝起御赐美酒。
辛辣的液体入喉,驱散了寒意,也暂时麻痹了离愁别绪。两人借着酒劲,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好你个于谦!还有你,哈斯珠子!竟敢偷盗御酒!”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朱棣不知何时带着亲卫和陈兴出现在草料堆旁,脸色铁青。
陈兴看着醉眼朦胧、吓得酒醒了大半的于谦,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果是惨烈的。于谦和哈斯珠子被扒去上衣,吊在辕门的旗杆上,每人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军棍!
皮开肉绽的剧痛和当众受辱的羞耻,让于谦咬破了嘴唇,也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书生的矜持与侥幸。
陈兴在朱棣身边淡淡地说了一句:
“年轻人,血气方刚,吃点皮肉之苦,方能长记性。”
朱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被放下来的于谦趴在简陋的军床上,哈斯珠子给他上药,疼得他龇牙咧嘴。
心中却第一次对“军法如山”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一日,大军行进至土剌河上游一带。
谦奉令去后方催督粮草,与他同行的,除了哈斯珠子,还有数十名护卫军士和一个整日乐呵呵、对马匹极为了解的老马倌。
这马倌言语风趣,常与于谦、哈斯珠子谈天说地,对草原风物、部落恩怨了如指掌,于谦甚至觉得与他颇为投缘,常以“老哥”相称。
然而,就在歇息时,一队精锐的瓦剌骑兵如同幽灵般从丘陵后杀出!
护卫军士虽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瞬间伤亡惨重!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于谦被哈斯珠子死死按在一个土坑里,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的军士一个个倒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明军护卫即将被屠戮殆尽之际,那一直乐呵呵的老马倌突然暴起!
他身形如电,出手猛烈,竟瞬间放倒了几名冲在最前面的瓦剌骑兵!
其展现出的气势和身手,绝非寻常马夫!
他走到被哈斯珠子护在身后的于谦面前,摘下破旧的毡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充满威严的脸,目光锐利如鹰隼。
“于谦,小子,认得老夫吗?”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
于谦脑中一片空白,惊骇莫名。
“我乃瓦剌大汗——马哈木!”老马倌,不,马哈木语出惊人!
“整日听你谈论兵法、民生,倒也有几分见识。”
“大明皇帝好大喜功,连年征伐,不顾民生,你在他手下,明珠暗投!”
“跟我回瓦剌!以你的才智,助我统一草原,共享富贵,岂不强过在此受这鸟气?”
“这些明军,”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便是阻挡你前程的代价!”
巨大的震惊、无措和被欺骗的愤怒冲击着于谦!
他从未想过,整日与自己称兄道弟、谈论风月的“老哥”,竟是敌国大汗!
数十条鲜活的生命,竟因自己而死!极度的恐惧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看着马哈木充满诱惑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为保护他而牺牲的明军将士的遗体。
身体虽然还在颤抖,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尽管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
“大汗厚爱,于谦愧不敢当!然身为大明臣子,忠义为本!大明纵有弊政,乃我父母之邦,岂可背弃?”
“更遑论投敌叛国!今日之事,于谦铭记在心,他日疆场相逢,必报此仇!请回吧!”
他拒绝了,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前程”,也拒绝了生还的可能,选择了气节与责任。
马哈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赏,随即化为冰冷的杀意。
哈斯珠子此时才显露真实武力,横刀挡在于谦身前,厉声道:
“大汗想动他,先过我这一关!”
出于对历史偶像关注的陈兴,一直暗中关注于谦动向。此时他安排的伏兵也适时从侧翼杀出。
马哈木见事不可为,深深看了于谦一眼,发出一声唿哨,带着残余骑兵迅速消失在茫茫草原。
侥幸生还的于谦,跪在牺牲军士的遗体旁,无声恸哭。
鲜血与死亡的洗礼,彻底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与轻狂。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诗文中悲天悯人的书生,他开始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责任的重量以及家国大义的沉甸甸。
第三次北伐的核心战役在忽兰忽失温附近展开。
明军凭借强大的火器和严整的阵型,再次占据优势。没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
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组成的瓦剌联军,虽奋力抵抗。但损失惨重,被迫向山口退守。
朱棣意图乘胜追击,彻底歼灭瓦剌主力。
于谦此时已被陈兴推荐,得以在朱棣御帐中参赞军务。他仔细观察了地形和敌情,发现瓦剌虽败,但撤退有序。
山口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他忧心忡忡地向朱棣进言:
“陛下,瓦剌虽败,其主力未散。山口狭窄,敌据险而守,我军若强行仰攻,恐伤亡惨重。”
“且其溃兵之中,马哈木之子也先所部骑兵最为剽悍。”
“行动迅捷,臣恐其会绕至我军侧翼或后方袭扰,断我粮道!”
朱棣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对于谦的谨慎不以为然:
“小小也先,丧家之犬,何足道哉!朕有火炮之利,定能一鼓作气,踏平山口!”
他下令,连夜将笨重的炮车营向前推进,准备次日黎明对山口进行饱和轰击。
于谦心急如焚,再次恳切陈词,甚至找到陈兴希望他帮忙劝阻。陈兴沉吟片刻,对于谦道: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然陛下用兵,向来锐意进取,此刻恐难听进逆耳之言。”
“老夫会伺机提醒,但……”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明显。
当夜,也先果然率领数千精骑,如同草原上的幽灵,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绕过了明军主力。
突袭正在移动、阵型散乱、缺乏有效掩护的炮车营!
明军猝不及防,火炮沉重难以转向,护卫步兵在精锐骑兵的冲击下死伤枕藉!
大量火炮被毁或被夺,整个炮车营几乎瘫痪!消息传来,明军大营震动!
朱棣闻讯,又惊又怒!他立刻召集重臣商议。
看着损失惨重的战报,朱棣脸色铁青,终于想起了于谦之前的警告。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站在角落的于谦:
“于谦!依你之见,马哈木下一步会如何?也先那狼崽子又会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于谦身上。此刻的于谦,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早已不是初入军营的雏儿。
他眼神沉稳,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山口:
“陛下,经此一役,马哈木已知我军火炮受创,攻坚能力大减。”
“他必会死守山口,凭借地利,消耗我军锐气,拖延时间,以待草原寒冬降临,迫使我军退兵!”
他又指向地图侧翼:“至于也先,此人狡诈凶悍,尝到甜头,绝不会罢休!”
“他定会继续利用其骑兵机动优势,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袭扰我军侧翼、粮道。”
“甚至可能试图穿插分割我军!若我军主力被钉在山口,而也先在外围不断制造混乱,更有甚者……”
于谦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更有甚者联络其他部落,试图对我形成反包围!”
帐内一片寂静,将领们面露忧色。于谦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
“为今之计,”于谦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朱棣,
“臣斗胆建议:陛下万金之躯,身系社稷,不可久悬于险地!”
“当由太孙殿下率精锐亲军,护送陛下即刻启程,返回京师坐镇!此地大军,”他手指重重按在代表明军主力的位置,
“由大将统领,继续在此与马哈木周旋,保持压力,但不必强攻山口。”
“同时,分派机动兵力,清剿也先游骑,保护粮道。待陛下回銮,稳定朝局,再图后计!”
这个建议,将皇帝的安全置于首位,同时避免了在不利地形下与敌主力决战的风险,转为稳扎稳打,以拖待变,符合当前实际。
陈兴在一旁微微颔首,心中暗赞:“此子经此磨砺,已具大将之才!审时度势,顾全大局,难得!”
朱棣看着地图,又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分析透彻的年轻进士,沉默良久。
炮车营的惨败犹在眼前,于谦之前的预言不幸言中。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曾被自己斥为“腐儒”的年轻人,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已展现出超越常人的战略眼光和沉稳气度。
“准!”朱棣最终拍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就依于谦之策!瞻基,你率腾骧四卫,护送朕明日启程回京!英国公张辅!”
“臣在!”
“此地大军由你节制!稳守营盘,清剿游骑,不得浪战!待朕回京后,再做定夺!”
“臣遵旨!”
于谦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终于在这残酷的战场上,用智慧和担当,赢得了帝王的认可。
也真正完成了从一个忧国忧民却懵懂无知的书生,到一个能够理性看待战争、并运用智慧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军略人才的蜕变。
而这一切,都被一旁的陈兴默默看在眼里。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大明危难之际,一根擎天巨柱正在这漠北的风沙中悄然成型。
当然可能有陈兴在,危难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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