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长安月
第六章 铁马秋风（上）
武德元年的秋霜来得格外凛冽。九月初三黎明，当豳州八百里加急的求援文书送抵长安时，承天门铜缸里结的薄冰映着残月寒光，恍若天地都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凝住了呼吸。那信使是趴在马背上冲进春明门的，坐骑在触及朱雀大街青石板的瞬间颓然倒地，口鼻喷出的血沫在霜地上绽开凄艳的红梅。左肩插着半截狼牙箭的信使被抬往兵部时，冻僵的手指仍死死攥着已被血浸透的军报——薛举三十万陇西铁骑如水银泻地，三日连破七寨，高墌城被围得铁桶一般。
长安的清晨顿时失了章法。卖朝食的胡商撂下蒸笼跑去坊门张望，热腾腾的胡麻饼在铁鏊上烙成了焦炭；巡街武侯的梆子声透着惶急，竟将宵禁解除的时辰敲错了三遍；连平康坊的歌伎都推开描金轩窗，望着皇城方向升起的狼烟发呆，琵琶弦断在《破阵乐》的最高潮。
李善业那日恰在尚书省轮值，抱着新领的青檀笔墨穿过庭院时，看见三品以上的重臣们提着紫绯袍角往紫宸殿狂奔。裴寂的玉带钩挂在了西府海棠枝上，扯断的丝绦在秋风里飘荡如招魂幡。他弯腰拾起带钩的瞬间，听见兵部尚书跌撞着闯进院门嘶喊：“宜禄县丢了！薛举的炮车能轰塌城楼！”
考公司顷刻乱作一团。主事官员将前朝遗留的虚额兵册塞进灶膛，火光映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都警醒些！今日起所有军报誊录须经三重核验！”李善业被分派整理陇右道军械簿，展开卷轴就倒抽冷气——账面上三百架伏远弩实际仅存百二十，箭矢差额竟达十七万支。他蘸墨欲在批注栏写下“亏空甚巨”，却被老书吏死死按住手腕：“莫要引火烧身...去岁浅水原败绩，就是有人较真军械数目掉了脑袋！”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第三日深夜。李善业奉命往焚化院送过期文书，经过中书省廨房时，听见里面传来茶盏碎裂之声。隐在湘妃竹帘后窥看，但见秦王李世民正将一卷羊皮地图掷在案上，声音冷得像淬火的横刀：“...诸公还要自欺到何时？薛举的炮车已能轰塌宜禄县三丈城墙！”他指尖点向地图某处，朱砂标记刺目如血，“高墌若失，关中门户洞开！”
李善业转身欲走，袖中突然滑落那张记载炮车线索的便笺。恰逢长孙无忌掀帘而出，捡起纸片扫过，瞳孔骤然收缩。次日拂晓，调令直达考功司——着李善业即刻赴秦王府参赞军机。传令兵系着玄甲军特有的赤绦，低声透露：秦王在废纸堆里翻找整夜，就是要寻这页记载胡僧造炮的残纸。
秦王府设在永兴坊前朝废邸，断壁残垣间新糊的窗纸在风里哗啦作响。李善业抱着行李穿过九曲回廊时，看见李世民正蹲在泥沙垒成的边防舆图前，用匕首削着木条演示炮臂结构。“柘木浸漆可增韧性，但需控制烘烤火候。”他抬头时眼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李书吏，你可知波斯炮谱记载的扭力配比？”
满堂幕僚的注视下，李善业喉头滚动。他想起在档案库暗格里摸到的炮车图，羊皮边缘的赭石颜料在记忆里灼烧。“《营造法式》载，四石炮需用八十股牛筋...但若按西域制法，骆驼筋绞作六十股即可。”他蘸着茶水在青砖地上演算，水痕渐渐勾勒出炮车轮廓，“然炮臂弧度每增一度，基座承重须加倍，否则发射时必然崩解...”
寂静中响起银甲碰撞声。李世民解下佩刀掷给尉迟敬德：“带我的刀去将作监，柘木不足便拆了承香殿的梁！”当夜秦王府烛火通明，李善业与工部匠人反复核算炮车图纸，五更时分终于昏睡，梦见自己变成石弹砸向高墌城墙，惊醒时掌心还留着炮臂断裂的幻痛。
第六章 铁马秋风（下）
大军出征那日，秋雨将朱雀大街浇得一片泥泞。李世民白袍银甲策马行在队首，经过跪献柳枝的百姓时，突然勒马望向承天门楼。朝阳恰在此时刺破云层，将他身影投在湿漉漉的坊墙上，恍若一柄即将出鞘的定唐刀。李善业骑着驮马走在辎重队里，听见身后老卒喃喃：“武德元年也是这般天气...浅水原的冤魂还没散尽啊...”
行军第七日抵达岐山，前军已与薛举斥候血战三场。李善业在中军帐整理战报时，看见伤员拾回的炮车残片——三指厚的柘木竟被生生震裂，断口处还黏着人骨碎渣。当夜他代秦王巡视伤兵营，在哀嚎声中听见熟悉的扶风口音。那个被炮石削去半张脸的火长，竟是曾在晋阳与他分食半块麦饼的流民张五郎。
“是...是李书吏？”张五郎完好的右眼在油灯下发光，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半块刻着“平安”的木牌，“帮俺...捎给醴泉坊的瞎眼阿娘...”他断断续续说着薛举军中的见闻：陇西骑兵马鞍旁都挂着麻袋，专用于盛放割下的唐军耳朵；那些会发雷霆的炮车由碧眼胡僧操纵，每次发射前要洒血祭祀。
决战前夜，泾水北岸飘起雪霰。李世民突然召众幕僚至沙盘前，马鞭指向高墌城西的土丘：“薛举在此布置二十七架炮车，射程可覆盖全军。”他指尖滑向两条蜿蜒墨线，“但突厥人不知道，泾水在此处分出两条暗河。”李善业呼吸骤停——那正是他翻译的波斯舆图上的标记！但见秦王抓起三枚石弹投入沙盘：“明日巳时，我要这三处炮车阵地同时崩塌！”
次日寅时，战鼓惊醒了栖息在唐军大纛上的寒鸦。李善业跟着书记官登上观测台时，看见具装铁骑如黑云压向唐军左翼。突然西门传来裂帛之声——敌军炮车群在第三次齐射时轰然崩塌，断裂的炮臂像被折断的鹰翼插入冻土。几乎同时，唐军阵中推出二十架改良炮车，石弹尽数倾泻在薛举帅旗方向。
“柘木炮臂成了！”长孙无忌的欢呼声里，李善业看见薛举的王旗在烟尘中坍塌。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连夜替秦王眷写军令时染的墨迹，已被雪水与汗水晕成关河的形状。战场东北角突然冲起一道烟龙——那是张五郎所在的死士营，用身躯为暗渡泾水的奇兵点燃了信号。
暮色降临时，捷报与阵亡名单同时送达。李善业在灯下记录“斩首万级”时，笔尖突然战栗——阵亡册某页写着张五郎的名字。这个清晨还与他分饮热汤的汉子，最终拖着残躯冲进炮车射程，胸口绑着的火油罐在敌阵炸开绚烂的烟花。裨将送来遗物，那半块平安牌已被鲜血泡得发黑。
北风吹动军帐，带来战场特有的腥甜气。李善业将朱砂倒在阵亡名册上，忽然懂得史册为何沉重——原来墨迹浸润的每寸江山，都凝结着无数张五郎的骨血。帐外传来《秦王破阵乐》的雄浑鼓点，他望向长安方向，看见银河正垂落在九重宫阙的飞檐。
（第二卷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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