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霓裳羽衣曲
第二十三章 玉碎前夜 (下)
华清宫,这座位于骊山北麓的皇家离宫,在夏末秋初之际,迎来了它最尊贵的主人。汤泉氤氲的热气驱散了早晚的微寒,层林尽染的骊山如同一幅巨大的彩色屏风,将尘世的喧嚣与忧虑暂时隔绝在外。
李隆基携杨玉环并一众亲信大臣驻跸于此,似乎想借这温泉水滑,洗去朝堂上的烦闷与猜疑。飞霜殿内,歌舞升平,新排演的《霓裳羽衣曲》片段正缥缈奏响,杨玉环身着虹裳霞帔,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殿中翩跹起舞,宛如姑射真人,遗世独立。
然而,坐在上首的李隆基,目光虽追随着那绝美的身影,眉宇间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歌舞间隙,他挥了挥手,乐工舞姬如潮水般退下,殿内只剩下杨氏兄妹、高力士及少数几名近臣。
“国忠,”李隆基端起一杯冰镇的葡萄酿,却没有喝,目光转向坐在下首的杨国忠,“近日河北、河东,可有新的奏报?”
杨国忠闻言,精神一振,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又来了。他立刻起身,躬身道:“回陛下,各地政务皆按部就班,并无特别之事。只是……”他故意顿了顿,偷眼觑看皇帝的脸色。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安禄山拥兵自重,其心叵测,近来更是动作频频。”杨国忠提高了声调,语气中充满了忧愤,“臣接到密报,安禄山在范阳以北,新筑雄武城,广贮兵甲、粮秣,其规模远超边镇防御所需。且其麾下蕃汉兵马,操练不休,隐隐有向南窥视之意。陛下,此獠反状已明,若再不加以制止,恐酿成大祸啊!”
李隆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又是反状!你们整日说禄山要反,可有何真凭实据?筑城储粮,乃边将份内之事;操练兵马,是为保境安民!难道要边防空虚,让契丹、奚人长驱直入,你们才满意吗?”
杨国忠被呛得脸色一阵青白,但他不甘心,继续道:“陛下!安禄山蔑视朝廷,已非一日。他私下曾言‘陛下春秋高,天下义安,不虞万机’,此乃大不敬之语!且他拒绝陛下召其子入朝为质的旨意,又多次推诿入朝觐见,若非心怀异志,何至于此?”
“够了!”李隆基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响,“朕看你是被私怨蒙蔽了心智!禄山是胡人,性情直率,言语或有不当,岂能因片言只语便定其罪?至于不入朝……他身为三镇节度,军务繁忙,岂能像你这般终日留在朕的身边?”
这话已是相当重了,杨国忠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一片忠心,皆为陛下,为社稷着想,绝无半点私心,望陛下明鉴!”
一旁的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也纷纷替杨国忠求情,殿内气氛一时极为尴尬。高力士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大家息怒。杨相所言,亦是出于谨慎。安节度使那边,老奴以为,不若再下一道恩旨,温言抚慰,并明确召其于年底前入朝,共庆新春。若其欣然前来,则流言自破;若其再寻借口推脱,则……则陛下圣心独断,再做计较不迟。”
李隆基喘了几口粗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国忠和一脸担忧的杨玉环,心绪烦乱地挥了挥手:“就按力士说的办。拟旨,加赐安禄山食邑,令其务于腊月前入朝觐见!你们都退下吧,朕乏了。”
众人诺诺退下。杨国忠走出飞霜殿,秋夜的凉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回头望了一眼依旧灯火通明的宫殿,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决绝。皇帝越是维护安禄山,他越感到致命的威胁。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逼安禄山露出马脚,甚至……逼反他!只有安禄山真正造反,才能证明他杨国忠一直是对的!
数日后,一道加封赏赐并严令入朝的圣旨再次送往范阳。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一场由杨国忠亲自部署的、极其鲁莽愚蠢的行动,也在秘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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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节度使府。
安禄山接到了那份言辞恳切却又暗含最后通牒意味的圣旨。他脸上横肉抽搐,将圣旨狠狠摔在地上。
“入朝?嘿嘿,让俺老安去长安自投罗网吗?”他环视麾下众将,声音如同寒冰,“杨国忠这狗贼,必是在长安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俺!陛下……陛下怕是也听了他的谗言,对俺不再信任了!”
严庄捡起圣旨,快速浏览一遍,阴声道:“节帅,此乃杨国忠的激将之法,意在逼您反抗。陛下旨意中尚有余地,若此时……”
“没有若此时了!”安禄山粗暴地打断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俺老安受够这窝囊气了!整日提心吊胆,看那幸进小人的脸色!俺手握天下精兵,为何要受此屈辱?”
就在这时,府外一阵喧哗,一名亲兵急匆匆闯入,神色惊慌:“报——节帅!大事不好!朝廷……朝廷派来的御史,在核查军仓时,突然带人闯入后宅,说是奉杨相之命,搜查……搜查节帅与史思明将军往来密信!”
“什么?!”安禄山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
高尚猛地站起,厉声道:“节帅!杨国忠这是要赶尽杀绝!搜查节帅府邸,形同抄家,此奇耻大辱,孰不可忍!若再隐忍,我等皆成砧板之肉矣!”
阿史那承庆、崔乾佑等将领也纷纷按剑而起,怒目圆睁:“节帅!反了吧!打进长安,清君侧,诛杀杨国忠!”
长期以来积压的猜忌、恐惧、愤怒与野心,在这一刻被杨国忠这愚蠢而直接的挑衅彻底点燃。安禄山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在厅中来回踱步。终于,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部下,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好!杨国忠逼我,陛下疑我,这大唐,已无我安禄山立锥之地!传我将令——”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动屋瓦:
“即日起,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全军戒严!所有兵马,向范阳集结!召集蕃汉诸将,三日后,于北郊誓师!”
“承庆!你率前锋铁骑,即刻控制河北通往中原所有关隘,封锁消息!”
“乾佑!你负责督造攻城器械,筹集所有粮草,十日之内,必须齐备!”
“严庄、高尚!你二人即刻草拟檄文,就言杨国忠勾结吐蕃,谋危社稷,我等奉密诏率兵入朝,以清君侧!”
一道道命令如同雪片般发出,整个范阳节度使府如同一架骤然启动的战争机器,发出了沉闷而恐怖的轰鸣。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到了喷发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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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宫。
李泌快步走入丽正殿,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一份密报呈给太子李亨。
“殿下,范阳急报!安禄山已下令全军集结,封锁关隘,檄文已在其军中秘密传阅,清君侧之名已立!叛乱,就在旦夕之间!”
李亨接过那薄薄的纸片,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天真的迫在眉睫时,巨大的恐惧还是瞬间攫住了他。
“来……来得这么快……”他声音发颤,“泌公,我们……我们准备得如何?”
“北门禁军中,张巡等人已联络了一批中下层忠勇军官,但能否在乱起时控制局面,尚未可知。郭子仪、哥舒翰等边帅,已暗中递来消息,表示愿效忠殿下,但远水难救近火。眼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李泌的语气沉重。
李亨瘫坐在榻上,面无血色:“父皇……父皇可知晓?”
李泌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陛下仍在华清宫……高力士将军或已察觉异样,但杨国忠恐怕会继续隐瞒,甚至可能轻描淡写,以免显得他此前判断失误。”
“误国!误国啊!”李亨捶打着床榻,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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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甲子日。
范阳城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天地为之变色。校场之上,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十五万蕃汉精兵列成森严阵势,鸦雀无声,只有战马的响鼻和旗帜被风扯动的猎猎之声。
点将台上,安禄山身着金甲,虽然肥胖,但在肃杀之气映衬下,竟也显出一种骇人的威势。他扫视着台下无边无际的军队,猛地抽出腰间御赐的金刀,直指南方:
“儿郎们!奸相杨国忠,祸乱朝纲,蒙蔽圣听,欲害我等忠良!陛下身处危难,我等岂能坐视?今日,俺安禄山,奉天讨逆,清君侧,诛国忠!”
“清君侧!诛国忠!”十五万人齐声怒吼,声浪如同雷霆,震得地动山摇,连呼啸的北风似乎都被压了下去。
严庄宣读檄文,字字句句,皆指杨国忠,对皇帝仍称“陛下”,留有余地。
仪式已毕,安禄山翻身上马,挥刀前指:
“出发!”
轰隆的战鼓声擂响,沉重而缓慢,如同巨兽的心跳。铁骑如洪流般启动,步卒如黑云般推进,卷起冲天烟尘,向着南方,向着中原,向着那看似固若金汤的两京,滚滚而去。
这场将大唐盛世拦腰斩断,将数百万生灵卷入血海,持续八年之久的巨大浩劫——安史之乱,终于在这一天,掀开了它猩红的第一页。
而在骊山华清宫的温泉水雾中,李隆基刚刚欣赏完杨玉环新谱的曲子,正期待着安禄山接到恩旨后感恩戴德的回奏。那来自北方的、毁灭性的雷声,尚未传到他的耳边。
玉已碎,前夜终尽。黎明不会到来,到来的,将是漫长而黑暗的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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