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霓裳羽衣曲
第四十八章 元和新政
第一节：少年天子志
永贞元年（805年）八月，唐宪宗李纯在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人的拥立下，于宣政殿即位。这位时年二十八岁的新君，与他那位因风疾而被迫退位的父亲顺宗截然不同。他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眉宇间凝聚着一股锐意进取的英气，更承载着洗刷自安史之乱以来帝国屈辱、重现中央权威的强烈渴望。
宪宗的青少年时期，正是在德宗朝藩镇连兵、泾师之变、奉天播迁的动荡岁月中度过的。他亲眼目睹了祖父德宗从雄心勃勃到猜忌沮丧，最终沉溺于聚敛的转变；他也亲身经历了父亲顺宗那场短暂而失败的“永贞革新”。这些经历，如同一柄重锤，反复敲打着他的心灵，既让他深刻认识到藩镇割据与宦官专权是帝国的两大痼疾，也让他明白，任何改革都必须建立在稳固的权力和充分的准备之上。
即位之初，宪宗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老练。他并未急于对拥立他的宦官集团动手，反而对俱文珍、刘光琦等人优容有加，授予高官厚禄，以稳定内廷。同时，他也没有立即延续“永贞革新”的激进政策，而是首先致力于整顿朝纲，树立威信。
他深知，要重振皇权，必须首先掌握人才和财权。他下诏，召回了部分在永贞年间被贬，但确有才干的官员，量才录用，以示朝廷宽宏。同时，他尤为注重宰相的选任。他罢免了在永贞年间依附二王或态度暧昧的旧相，擢升了一批资历深厚、处事干练且支持加强中央集权的官员进入中枢，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便是杜黄裳。
杜黄裳，字遵素，京兆万年人，出身名门，性格刚正，富有谋略。宪宗任命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对其言听计从，视为股肱。一次，宪宗与杜黄裳论及开元、天宝年间治乱得失，感慨道：“太宗之创业如此艰难，玄宗之承平如此富盛，其间治乱，朕欲知其所由。”
杜黄裳抓住机会，恳切进言：“陛下春秋鼎盛，宜深以国事为念，鉴古知今，则天下幸甚。自古帝王，难于初政。若人主能以身作则，忧勤惕厉，则天下不令而从。夫帝王之务，在于修己任贤，操执纲领，而委务于下。若夫簿书狱讼，百吏之事，非人主所宜亲也。昔秦始皇衡石量书，魏明帝自按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餐，皆无补于当时，取讥于后来，其耳目形神非不勤，所务非其道也。”
他进一步指出，人主之要，在于“推诚任能，信赏必罚”，“选将帅以持兵柄，宰相以总纲纪”。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宪宗，为他日后抑制藩镇、总揽朝纲奠定了思想基础。
第二节：西川烽烟起
就在宪宗君臣励精图治，酝酿新政之时，帝国西南的剑南西川，率先点燃了叛乱的烽火。
西川节度使韦皋，镇蜀二十一年，功勋卓着，保境安民，抵御吐蕃，确实有功于朝廷。但长期的经营，也使其威权自专，西川俨然成了独立王国。永贞元年八月韦皋暴卒，其心腹支度副使刘辟不等朝廷任命，便自立为留后，并指使麾下将领联名上表，请求朝廷正式授予他节度使旌节。
这无疑是德宗以来藩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陋习的重演，是对新即位的宪宗权威的公然挑战。
消息传至长安，朝议沸腾。多数大臣认为，蜀地险固，刘辟经营已久，不易征讨。且国家新遭国丧（德宗、顺宗接连去世），新君初立，不宜大动干戈。主张姑息的声音，再次占据上风。
然而，杜黄裳力排众议，他敏锐地指出：“刘辟，一狂妄书生耳，取之如拾芥然！臣知神策军使高崇文勇略可用，愿陛下专以军事委之，勿置监军，辟必可擒！”
杜黄裳的分析，切中要害。他看准了刘辟本身并非宿将，其威望不足以真正服众，西川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更重要的是，他推荐了合适的人选，并提出了“勿置监军”这一关键建议，旨在避免宦官掣肘，保证主将专权。
宪宗内心早已立志削藩，杜黄裳的建言，正合其意。他毅然决然，采纳了杜黄裳之策。元和元年（806年）正月，他下诏，拒绝刘辟的请求，任命袁滋为剑南东川、西川、山南西道安抚大使，前往蜀地处理事宜。同时，暗中部署军事行动。
刘辟见朝廷不允其请，索性撕破脸皮，发兵围攻东川节度使李康于梓州（今四川三台），公然造反。宪宗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立刻罢免袁滋，正式任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为统帅，率步骑五千为前锋，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率步骑二千为次军，与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共同出兵，讨伐刘辟！
第三节：高崇文平蜀
高崇文，幽州人，出身行伍，素以勇猛善战、治军严明着称。其部卒长于骑射，装备精良，是神策军中的一支劲旅。接到诏令，高崇文即刻率军自斜谷（今陕西眉县西南）南下，李元奕自骆谷（今陕西周至西南）同行，两军倍道兼行，直扑蜀中。
时值初春，蜀道艰难，雨雪载途。但高崇文军令如山，有士卒在旅店抢了路人一把勺子，他立命斩首示众，全军震肃，秋毫无犯。
刘辟本以为朝廷会像德宗时代那样姑息了事，没想到宪宗反应如此迅速果断，更没想到唐军进军如此神速。他仓促派兵在沿途关隘设防。三月，高崇文军攻克剑门关，打开了入蜀门户。随后，连克梓潼、玄武（今四川中江）等地，解梓州之围，救出李康。
刘辟节节败退，退守战略要地鹿头关（今四川德阳北），依山筑城，连设八栅，绵延数十里，企图凭险固守。高崇文与严砺部将阿跌光颜（突厥族，赐姓李，名光颜）等分兵合击，屡破其栅。高崇文更亲率精骑，突击穿插，搅得刘辟军日夜不宁。
关键时刻，唐军展现出高超的战术素养。高崇文派骁将高霞寓率敌死队，夜袭鹿头关侧翼的万胜堆（制高点），一举攻克，居高临下，俯瞰关城。刘辟军士气大跌。同时，严砺部将李文悦率三千人攻克关外要地曲州（今四川阿坝），阿跌光颜也率军与高崇文会师于鹿头关下，对刘辟形成了合围之势。
九月，鹿头关守将仇良辅、绵江栅守将李文悦等见大势已去，率众二万余投降。刘辟的巢穴成都，门户洞开。
高崇文长驱直入，兵临成都城下。刘辟惶惧，率数十骑西逃吐蕃。高崇文派高霞寓、郦定进率精骑穷追不舍。在羊灌田（今四川彭州西北），走投无路的刘辟被迫投江，被唐军擒获。其家族党羽，悉数落网。
自出兵至平叛，高崇文仅用时九个月，便彻底荡平西川。这是自代宗以来，朝廷对藩镇用兵罕有的、干净利落的胜利！
第四节：战后善后
元和元年（806年）十月，高崇文大军押解着刘辟及其党羽，凯旋回到长安。宪宗亲临兴安门受俘，将刘辟及其族党郭彤、苏疆等数十人，公开处决于长安城西南的独柳树下。此举极大地震慑了那些心怀异志的藩镇。
如何处置西川，成为考验宪宗政治智慧的又一课题。他并未将西川分封给功臣，而是实行了有效的直接统治。他任命高崇文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封南平郡王，酬其大功。但考虑到高崇文乃一勇将，不谙吏治，宪宗特意嘱咐他：“西川乃重镇，卿当为朕抚慰百姓，禁戢将士，无使寇虐。至于刑狱、钱谷、文书等事，自有专官，卿但总其大纲而已。”
同时，宪宗大力整顿西川吏治，减免苛捐杂税，安抚流民，迅速恢复了当地的秩序。不久，便将高崇文调任邠宁节度使、京西诸军都统，防御吐蕃，另派富有文治经验的武元衡接任西川节度使。这一系列举措，显示了宪宗不仅追求军事胜利，更注重战后重建和长治久安。
西川的平定，其意义远超一次军事胜利。它向天下藩镇宣告：新皇帝不再是姑息之主，朝廷有决心、有能力对叛乱者进行武力镇压！这极大地提升了中央朝廷的威信，也鼓舞了朝中主战派的士气。
第五节：镇海余波
西川的胜利，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几乎就在刘辟覆灭的同时，另一场叛乱也在东南悄然爆发，却又迅速被扑灭。
镇海节度使（治润州，今江苏镇江）李锜，是李唐宗室，但久蓄异志。他见朝廷锐意削藩，心中不安，便也效仿刘辟，上表请求入朝，实则试探朝廷态度。宪宗顺水推舟，准其入朝，并遣中使至润州慰谕。
李锜本无入朝真心，见弄假成真，悔之无及，遂于元和二年（807年）十月，杀留后王澹、中使，公然反叛。他试图以其掌控的宣州、润州、常州、苏州、杭州、湖州、睦州等浙西富庶之地，对抗朝廷。
然而，此时的宪宗已非吴下阿蒙。他反应极其迅速，立即下诏削夺李锜官爵及属籍（开除宗籍），以淮南节度使王锷为招讨处置使，统率宣武、武宁、淮南、武昌、江西、浙东诸道兵，四面合围。
李锜的叛乱，比刘辟更为不得人心。其部下将领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等人，见其必败，合谋反正，率兵反攻牙城，生擒李锜，械送长安。叛乱在一个月内便告平定。李锜及其子被腰斩于长安独柳树下。
西川、镇海两场叛乱的迅速平定，标志着宪宗“以法度裁制藩镇”的政策取得了开门红。它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中央权威正在回归，任何试图挑战这一权威的行为，都将面临严厉的军事打击。一个不同于贞元姑息时代的新时期——“元和”时代，正以强硬的姿态，拉开序幕。然而，真正的考验，那些盘踞河北、根基深厚的河朔强藩，尚未登场。宪宗和他的帝国，正走在一条充满希望却也布满荆棘的道路上。
（第四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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