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元年，秋，长安。
这本该是关中最为暄气和暖的季节，渭水汤汤，终南含翠，曲江池畔的芙蓉亦应绽出最后的秾艳。然而，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寒意，却早已渗透了这座帝国都城的每一寸肌理，比往年的冬日更为刺骨。
市井闾巷之间，往日里叫卖胡饼、争睹百戏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般的惶惑所取代。粮价已非“飞涨”可以形容，东市西市的米行前，终日聚集着面有菜色、眼神空洞的人群，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粮斗和令人绝望的价牌，发出无声的诅咒。偶尔有载着些许糙米的官车在兵丁护卫下驶过，立时便引发一阵不要命的疯抢，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卒挥舞着皮鞭棍棒，呵斥声与哭喊声搅作一团，给这惶惑添上几分暴戾的色彩。
流言是这惶恐最好的养料。它们如同鬼魅，在坊墙间、在井台边、在权贵府邸的角门处滋生、传播、变形。
“听说……黄巢那魔头，已在岭南称帝了！”
“岂止！探马来报，贼军号称百万，已出潭州，沿湘水北上，不日便要叩击江陵！”
“江陵若破，则襄阳危矣！襄阳一失，这长安……”
后面的话，无人敢再说出口，但那未尽的恐惧，却比任何明确的言语都更令人窒息。更有一些荒诞不经的传闻，说黄巢乃天魔转世，能驱使虎豹，呼风唤雨，所过之处，草木皆枯，井水尽赤。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在极度恐慌的人群中，竟也颇有市场。
皇城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铁铸。南衙十六卫的府署前，甲士林立，神色紧张，往来传递文书的吏员步履匆匆，脸上看不到丝毫人气。往日里还有几分虚张声势的仪仗，如今也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疲惫。
真正决定这座城池命运的暗流，在大明宫深处，在神策军中尉田令孜的枢密院中，汹涌激荡。
田令孜那张保养得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白净面皮，此刻也蒙上了一了一层难以掩饰的焦灼。他摒退了左右，只与几个最核心的义子——神策军指挥使级别的宦官——密议。
“大家（指僖宗）近日，心神不宁，屡问黄巢之事。”田令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咱家虽尽力安抚，然……然贼势日迫，江陵若有不测，则荆襄门户洞开，长安……便成了孤城。”
一名年轻些的宦官义子急道：“阿父！难道……难道真要……”
“弃守长安”这四个字，他终究没敢说出口。
田令孜眼中寒光一闪，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疲惫地闭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迦南木念珠：“守？拿什么守？关中饥荒，府库空虚，神策军儿郎的粮饷尚需挪用内帑！那些外镇节帅，一个个拥兵自重，隔岸观火！高骈在淮南，拥兵十万，却屡屡逡巡不前，其心叵测！忠武、义成之辈，更是首鼠两端！”
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已没了犹豫，只剩下一种赌徒般的狠厉：“为今之计，唯有……西幸。”
“西幸？”几个义子面面相觑。西幸，便是放弃长安，逃往蜀中。这无疑是动摇国本、震动天下之举！
“蜀中富庶，且有山川之险。当年玄宗皇帝幸蜀，终得克复两京。”田令孜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算计，“只要大家（僖宗）在，神策军在，大唐的旗号便在！暂避贼锋，以待天下勤王之师，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义子：“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你等即刻秘密准备，挑选忠勇可靠的儿郎，整顿车驾仪仗，但……务必隐秘！”
“是！”几个义子心头巨震，却不敢多言，躬身领命。
田令孜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一人留在昏暗的殿内。窗外，是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便是将他田令孜和皇帝，置于天下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但他更知道，留在长安，等黄巢兵临城下，那便是玉石俱焚，连这最后一点翻盘的资本，都将丧失殆尽。
“黄巢……黄巢……”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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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田令孜于深宫中做出那艰难而冷酷的决定的同时，远离权力中枢的昭国坊杜牧宅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庭院寂寥，秋叶满阶，也无人打扫。书房内，杜牧独立窗前，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袍，形容比之前更加清癯，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澈，却沉淀了太多看透世事的苍凉。
他早已不复官身，对外界的纷扰，似乎也已漠不关心。案头堆着的，不再是奏章文书，而是他自己手录的诗稿、杂记，还有几卷佛经。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一丝草药的清苦气息。
老仆颤巍巍地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低声道：“阿郎，该用药了。”
杜牧缓缓转过身，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下。他看着碗中那浓黑如墨的汁液，忽然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药能医病，可能医这沉疴之世否？”
老仆垂首不语。
杜牧将药碗置于案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方狭窄的天空。长安城的惶惑与流言，他并非不知，只是心已成灰，再难掀起波澜。他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座他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疾呼的帝国都城，如何一步步滑向注定的深渊。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锋悬在半空，良久，却未曾落下。他想写点什么，为这个时代，也为他自己，做最后的注脚。可千头万绪，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只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天街欲雨。”
墨迹淋漓，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写完，他掷笔于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一声微弱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他不再看那字迹，转身走向内室，背影在秋日黯淡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孤独而萧索。
长安城上空，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霓虹，已然绷紧到了极致。田令孜的密谋，杜牧的绝望，百万军民的惶恐，都在这巨大的、华丽的虹膜之上，折射出最后一道凄艳而扭曲的光。只待那最终的一声裂响，便是乾坤倾覆，霓碎云崩。
广明元年冬，腊月，丁卯日。长安的天空是一种病态的、铅块般的灰白，不见日头，唯有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刮过宫阙的琉璃瓦，刮过坊市光秃的树梢，发出尖利而单调的呜咽。
五更时分，大明宫的各处宫门，并未像往常一样，在沉重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迎接等待入朝的百官。相反，一种异样的、压抑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帝国的心脏。唯有玄武门方向，隐约传来车马辚辚、甲叶碰撞的杂乱声响，以及极力压低的呵斥与催促声。
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悍的队伍，正在寒风中悄然集结。核心是数百名顶盔贯甲、神色冷峻的神策军骑兵，他们紧紧环卫着几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更多的神策军士卒则在周围警戒，刀出鞘，箭上弦，封锁了通往玄武门的所有道路。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田令孜身着一袭不起眼的紫褐色宦官常服，外面罩着厚厚的貂裘，却依旧掩不住脸上的苍白与疲惫。他亲自站在一辆最大的马车旁，不时焦躁地望向幽深的宫门方向。
终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几个小黄门搀扶着，几乎是半拖着年轻的天子李儇，匆匆从宫门内走出。僖宗身上胡乱裹着一件明黄色的袍子，未戴冠冕，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惊惶与未醒的睡意，嘴唇冻得发紫，瑟瑟发抖。
“阿父……阿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朕……朕冷……”僖宗带着哭腔，声音颤抖。
田令孜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却迅速换上恭谨而急切的神情，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家莫怕，京师有奸人作乱，老奴护驾暂避一时，待平定乱局，即刻便回。” 他不等僖宗再问，便示意左右，“快！扶大家上车！时辰紧迫！”
僖宗被几乎是塞进了马车。随后，几位最得宠的妃嫔、皇子，以及少数几名绝对亲信的宗室，也被仓促地带出，分别上了后面的车辆。整个过程，迅速、隐秘，带着一种仓皇出逃的狼狈。
“出发！”田令孜翻身上马，低喝一声。
沉重的玄武门在绞盘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这支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小小队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他们世代居住的宫殿，融入了长安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马蹄包裹着厚布，车轮也用麻絮缠绕，尽可能地消弭着声响，向着城西的金光门疾驰而去。
目标——扶风，继而入蜀。
几乎就在皇帝车驾离开玄武门的同时，大明宫的另一侧，通往南衙的永安门方向，隐隐传来了喧哗之声。那是少数几位忠于职守、或因住得较近而提前赶到宫门外等待早朝的官员，他们察觉到了宫内的异常，试图询问，却与封锁道路的神策军发生了冲突。
争吵声、呵斥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宫里有变！”
“陛下……陛下是不是……”
“神策军要干什么？！”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长安城最后一点表面的秩序。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消息灵通的权贵、富商。他们早已备好车马细软，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纷纷驱车驾马，涌向各门，试图追随皇帝西逃的方向。西市、东市附近，爆发了更加疯狂的抢掠，这一次，不仅仅是抢粮，金银铺、绸缎庄、乃至一些官员的府邸，都成了暴民冲击的目标。哭喊声、咒骂声、砸抢声、火焰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末世降临的混乱交响。
金吾卫和留守的少量禁军，试图弹压，却瞬间被人潮冲散，有的甚至加入了抢掠的行列。长安，这座当世最伟大的城市，在它的主人抛弃它之后，彻底陷入了无政府的、自我毁灭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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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坊，杜牧宅。
外面的喧嚣与混乱，已然隐隐传来。老仆惊慌失措地跑进书房，声音颤抖：“阿郎！阿郎！外面……外面乱套了！听说……听说圣驾已经……已经西幸了！乱兵、流民在到处抢掠！我们……我们是不是也……”
杜牧静静地坐在书案前，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青袍，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淡然。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这些年来他写下的诗文稿件，还有那卷《庄子》。
他抬起头，看着惊慌的老仆，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不必了。天下虽大，已无净土。我累了，就留在这里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老仆退下。老仆看着他决绝的神情，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含泪退出，自己匆匆收拾了一点细软，从后门逃离了这即将陷入炼狱的宅院。
书房里，只剩下杜牧一人。外面的喊杀声、哭嚎声、燃烧的爆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却恍若未闻，伸手拿起那卷《庄子》，翻到《至乐》篇，轻声诵读起来：
“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与窗外的末世喧嚣，形成了诡异而悲怆的对比。
读罢，他放下书卷，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寒冷的空气夹杂着烟尘扑面而来。他望着东南方向，那里，是潼关，是黄巢大军来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那面“冲天”大旗，正猎猎招展，指引着毁灭的洪流，涌向这座已然空虚、已然疯狂的帝都。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低声吟哦着不知是谁人所作、却已在暗地里流传开的诗句，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意，似是嘲讽，似是悲悯，又似是最后的了悟。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地走回书案前，端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火光，渐渐映红了天空，也透过窗纸，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即将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孤独的塑像。
惊霓碎裂，长安的黄昏，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了。帝国的中枢，在仓皇与背叛中自我瓦解，而它的终结者，正踏着这破碎的瓦砾与无尽的尸骸，昂首而来。一个时代，即将在血与火中，落下它最后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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