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陂的惨败,如同瘟疫,迅速侵蚀着大齐王朝本就脆弱的肌体。那场葬送了五万精锐的血战,其影响远不止于军事上的折损,更在于它彻底撕碎了“黄王无敌”的神话,将新生政权的虚弱与内部的重重矛盾,赤裸裸地暴露在关中的寒风之中。
长安城,这座被强行披上“大齐”外衣的帝都,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恢复生机,反而在绝望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粮,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那柄铡刀。
市井间的易子而食,已从暗巷的传闻,变成了光天化日之下,麻木上演的惨剧。东西两市的废墟间,再也看不到哪怕一个敢于开张的粮铺,只有蜷缩在角落、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身影。昔日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如今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道旁的古槐,树皮早已被剥食殆尽,露出白森森的木质,如同累累白骨。连大明宫苑囿中豢养的珍禽异兽,也早已成了盘中餐,御膳房每日呈上的,不过是些勉强果腹的粗粝之物,甚至混杂着说不清来源的“肉糜”。
饥饿,消磨的不仅是肉体,更是意志。军营里的怨言,不再仅仅是针对财帛女子的分配,而是直指那高踞宫阙、却无法让他们填饱肚子的“黄王”。
“打了一辈子仗,受了无数伤,原以为占了长安能过上好日子,谁知比在曹州贩盐时还不如!”军营角落,几个老兵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低声抱怨,火光照着他们枯槁而愤懑的脸。
“尚相带了五万弟兄出去,回来几个?都死在龙尾陂了!换来了什么?连口饱饭都没有!”
“听说……郑畋那边,正在犒赏三军,酒肉管够……”
“嘘!慎言!不要脑袋了?!”
沉默。只剩下柴火噼啪的微响,和更深的绝望在蔓延。
而比饥饿和军心涣散更致命的,是那日益清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
凤翔的郑畋,在龙尾陂大捷后,声势大振。他不再满足于固守,开始联络周边藩镇,隐隐有合围长安之势。来自河东李克用、河中王重荣等部的威胁也与日俱增,这些原本观望的强藩,看到大齐的颓势,开始蠢蠢欲动,不断派兵蚕食关中州县,挤压着长安本已狭窄的生存空间。
更让黄巢如芒在背的,是那些表面上臣服、实则包藏祸心的降将。蔡州的秦宗权,对黄巢三番五次催促其率部入关“勤王”的命令,阳奉阴违,百般推脱,其割据自雄之心,昭然若揭。其他如时溥、周岌之辈,也多是首鼠两端,与大齐若即若离。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强敌环伺,众叛亲离。这十六个字,如同一道越来越紧的绞索,套在了长安城,也套在了黄巢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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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内,灯火似乎都比往日黯淡了几分。
黄巢踞坐案后,面前堆积的,不再是雄心勃勃的进军方略,而是一封封告急求援、或报告失地的文书。他的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更加瘦削冷硬,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偏执的火焰。
赵璋、费传古等文官,以及林言等尚存的将领,肃立殿下,气氛凝重。
“陛下,”赵璋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城中存粮,最多……最多只能再支撑半月。若再无粮草接济,恐……恐生大变。”
费传古补充道:“据探报,郑畋已与李克用、王重荣遣使往来频繁,似有联军东进之意。秦宗权在蔡州,依旧毫无动静。陛下,如今之势,困守孤城,绝非良策啊!”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长安已不可守,必须尽快谋划出路。
黄巢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殿下众人的心上。他何尝不知局势危急?但他不甘心!不甘心这好不容易打下的长安,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含元殿,就这么轻易放弃!
“出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讥诮,“你们告诉朕,出路在何方?向东?朱全忠(朱温)虎视眈眈!向北?沙州妖乱未平!向南?江淮富庶,然路途遥远,且有高骈阻隔!向西?郑畋正张网以待!”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朕,起于草莽,转战万里,破潼关,陷长安,非为今日之困局!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是逃出来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传朕旨意!缩减各营口粮配给,优先保障‘浪荡军’!再派使者,持朕佩剑,前往蔡州!告诉秦宗权,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若十日之内,其部兵马不至长安,朕便视其为叛,必倾国之兵,先灭蔡州!”
这是孤注一掷的威胁,也是无可奈何的催促。黄巢知道,秦宗权很可能不会来,但他必须做出最强硬的姿态,哪怕只是为了震慑其他心怀异志者。
“至于城中……”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凡有哄抢粮食、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官兵百姓,一经发现,立斩不赦!其家产,充作军资!”
他要榨干这长安城最后一点元气,用最严酷的手段,维持着这艘破船,不至于立刻沉没。
命令下达,带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疯狂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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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黄巢于长安苦苦支撑的同时,遥远的西北边陲,那场名为“承天”的狂乱之火,也烧到了最炽烈的顶点,随即,迎来了它骤然、却又注定的覆灭。
沙州城内,胡宏建立的“承天王国”,早已脱离了最初那点空想的“平均”外衣,彻底演变成一场由神权与暴力支撑的恐怖统治。
胡宏自称“天帝之子”,深居简出,一切命令皆通过“神谕”下达。李明振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则成了这神权最忠实的执行者和最大的受益者。他们设立了严酷的教条,任何违背“天帝”意志的言行,都会被视为“魔眷”,遭到残酷的清洗。城内原有的富户、士人、乃至稍有不满的普通百姓,被抄家、处决者不计其数。财富和女子,尽数集中于胡宏、李明振等少数人手中。
所谓的“无有贫富”,成了最辛辣的讽刺。底层信众在狂热的宗教仪式和严苛的律法中麻木度日,得到的不过是些许糊口的粮食和虚幻的“来世福报”。
这种倒行逆施,终究难以长久。内部,不满和恐惧在暗处滋生;外部,忠于唐朝的归义军旧部、以及受到威胁的甘州回鹘,一直在暗中联络,积蓄力量。
叛乱的火星,首先从内部点燃。
一名负责看守仓库的低级军官,因不满上层克扣口粮、中饱私囊,暗中联络了数十名同样心怀怨愤的士卒,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突然发难。他们杀死守将,打开武库,试图夺取武器,控制城门。
虽然这场仓促的起义很快就被李明振调集重兵镇压下去,参与者全部被处死,但它像一道裂痕,彻底暴露了“承天王国”的外强中干。
一直密切关注沙州动向的归义军旧部张淮鼎(张议潮之侄)和甘州回鹘首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就在内部起义被镇压的第三天拂晓,蓄势已久的联军,如同狂飙般席卷而至!张淮鼎率领的归义军旧部熟悉地形,甘州回鹘骑兵骁勇善战,里应外合之下,沙州城那看似坚固的防御,顷刻间土崩瓦解。
战斗几乎没有悬念。狂热但缺乏训练的“承天”信徒,在正规军的冲击下,一触即溃。李明振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悬挂在城头。胡宏则在其华丽的“天宫”(原节度使府)中被擒获,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喃喃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天帝谕旨”,被一名厌烦其聒噪的回鹘武士,一刀砍下了头颅。
燃烧了数月之久的“承天”妖火,就此熄灭。沙州城重归大唐(至少在名义上)的统治,只是这座丝路明珠,已然元气大伤,满目疮痍。
沙州易主的消息,如同一声遥远的闷雷,并未在陷入自身危机的长安引起太多波澜。但对于那些依旧心怀李唐的势力而言,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妖氛可靖,国贼,亦可诛!
西北的烽火暂时平息,而中原核心之地的风暴,却正在加速酝酿。长安城,这座巨大的风暴眼,已然能听到那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毁灭的轰鸣。薪柴将尽,烈焰将熄,最后的时刻,正在步步紧逼。
金统元年,四月。
长安城最后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在那场名为“龙尾陂”的暴风雪过后,急速地黯淡、摇曳,终至奄奄一息。饥饿,不再是某种潜在的威胁,而是化作了有形无质的恶魔,用它冰冷的手指,扼住了这座帝都的每一寸咽喉。
起初是城西、城南那些贫瘠的坊区,悄无声息地空了下去。不是逃离——四面合围,又能逃往何方?而是整户、整坊的人,在某个寒冷的清晨或死寂的深夜,便再也没能醒来。尸体无人收殓,起初还有野狗争食,后来连野狗也饿毙街头,或成了更饥饿者眼中的“肉食”。恶臭如同无形的瘴气,弥漫在街巷之间,即便紧闭门窗,那气味也仿佛能渗透进来,钻进鼻腔,直抵心肺,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干呕与更深沉的绝望。
随后,死亡开始向城中蔓延。东西两市周围的里坊,那些曾经的小康之家,也陆续传出了举家饿毙的惨讯。昔日门庭若市的商铺,如今门户洞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灰尘和偶尔窜过的、眼睛闪着绿光的老鼠。朱雀大街上,开始出现蹒跚的、如同鬼魅的身影,他们目光呆滞,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剥光的树皮,一撮沾着泥土的草根。
军营,这片曾经充斥着暴力与喧嚣的土地,此刻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沉寂。每日分发的口粮,已缩减到仅能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糊状物,混杂着麸皮、草籽,甚至……一些难以言明的成分。怨言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顺从,以及在那麻木之下,悄然滋长的、更加危险的暗流。
哗变,首先在一支由原蔡州兵改编的军营中爆发。
起因微不足道——一名负责分发食物的军吏,被指认克扣了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中饱私囊。积压了太久的愤怒与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数百名饿红了眼的士卒,如同疯狂的野兽,冲向了粮仓和军官的营帐。
“杀了这些狗官!”
“抢粮食!反正都是死!”
怒吼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打破了军营的死寂。混乱如同瘟疫般扩散,很快波及到相邻的几个营垒。失去控制的士卒们开始自相残杀,争夺着任何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军官试图弹压,却被卷入暴乱的洪流,或被乱刀砍死,或狼狈逃窜。
这场骚乱虽然最终被闻讯赶来的“浪荡军”以更加血腥的手段镇压下去,数百颗参与哗变者的头颅被悬挂在营门示众,但它像一道决堤的裂口,彻底冲垮了大齐军队最后一点纪律与凝聚力。信任,荡然无存。恐惧与猜忌,如同毒藤,缠绕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消息传入大明宫时,黄巢正对着一幅已然支离破碎的关中舆图,久久不语。
林言跪在殿下,禀报着哗变被镇压的经过,声音低沉而艰涩。
“……首恶已诛,然各营人心浮动,恐……恐非长久之计。”
黄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挥了挥。那动作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长久之计?哪里还有什么长久之计?
他仿佛能听到,宫墙之外,那百万军民无声的哀嚎;能感觉到,脚下这座煌煌帝京,正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滑向死亡的深渊。龙尾陂的失败,抽走了他战略上的最后一丝主动权;而眼前这弥漫全城的饥饿与内部的崩溃,则是在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知道,秦宗权不会来了。那些使者,恐怕连蔡州城都没能进去。他知道,郑畋、李克用、王重荣的联军,正在一步步收紧包围圈。他知道,这长安,已成绝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虚无,如同冰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奋斗半生,转战万里,打破了旧世界,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世界。他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龙椅,却仿佛坐在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难道,他黄巢,他这“冲天”的壮志,最终也要像那沙州的胡宏一般,化作一场转眼成空的闹剧,被历史的尘埃无情掩埋?
不!绝不!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那即将熄灭的火焰,骤然再次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光芒。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就算要败,也要让这天下,记住他黄巢的名字!记住这大齐,曾经存在过!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集结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马!‘浪荡军’为前导,其余各营随后!”
林言愕然抬头:“陛下,您这是……”
“突围!”黄巢斩钉截铁,目光投向东方,那是一片相对薄弱的、由朱温(朱全忠)控制的区域,“困守此地,唯有坐以待毙!与其饿死在这长安城中,不如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
他走到壁前,取下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横刀,手指拂过冰冷的刀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告诉将士们,随朕突围者,共享富贵!滞留不前者……便是弃朕!弃大齐!”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他,赌上这大齐王朝最后一点残余力量的,终极豪赌。要么冲出重围,觅得一线生机;要么,便在这突围的路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他这短暂而辉煌的帝王生涯,画上一个惨烈的句号。
薪尽火传?不,他黄巢,要的是薪尽之前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炽烈的一次燃烧!
命令下达,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残存的大齐军队,在这绝望的指令下,开始进行最后的、混乱的集结。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被激发出来的、最后的凶性,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而危险的气氛。
长安城,这座巨大的牢笼,终于到了被打破的时刻。只是,打破它的,并非外来的拯救之力,而是其内部那濒死野兽的、最后一次疯狂反扑。
而此刻,远在城西某处残破官驿中的杜牧,对外面这末世最后的喧嚣,似乎已浑然不觉。他躺在冰冷的榻上,气息微弱,目光涣散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案头,那卷《庄子》依旧摊开着,旁边,是他最后写下的一首绝笔诗,墨迹枯涩,如同他即将燃尽的生命: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诗成,笔落。
窗外,是长安城最后的风暴,是黄巢那绝望而疯狂的突围号令。而窗内,一个时代最清醒、也最无奈的旁观者,终于闭上了他看尽兴衰、饱含忧患的双眼。
薪已尽,火将熄。历史的这一页,注定要以最浓重的血色,来书写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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