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春。
这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然而自蜀中至中原,绵延数千里的山河,却深陷于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严冬。凛冽的,不再是自然的风雪,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戮、饥馑与绝望。
蜀地成都,那作为“行在”的宫苑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年仅二十七岁的僖宗李儇,已是病入膏肓,卧于龙榻之上,气若游丝。他的人生,自十五岁那场仓皇“西狩”起,便如同一叶失控的扁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流离,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如今,这艘破船,终于要沉没了。
龙榻前,一场关乎帝国(尽管它已支离破碎)未来走向的、无声的厮杀,正在激烈上演。
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田令孜,如同一只守护着自己最后领地的老狼,虽鬓发已见斑白,眼神却依旧阴鸷锐利。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精心构建的权力体系中,插入不安定的楔子。僖宗无子,按照礼法,当由其弟吉王李保或寿王李杰(后更名晔)继位。吉王年长,素有贤名,而这,正是田令孜最深恶痛绝的——一个年长且有主见的皇帝,将是他权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他属意的,是年幼且在他看来更易控制的寿王李杰。
“陛下……陛下……”田令孜俯身在僖宗耳边,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悲戚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国不可一日无君……吉王虽长,然性柔寡断,非承大统之器。寿王杰,聪颖仁孝,乃社稷之望……老奴……老奴恳请陛下,为天下计……”
僖宗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嘴唇翕动,却已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的意志,早已在这十余年的傀儡生涯中被消磨殆尽。最终,在那双阴冷目光的注视下,他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
田令孜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立刻直起身,对肃立殿外、早已被他掌控的枢密使杨复恭等人使了个眼色。
一场精心策划的“遗诏”颁布,旋即,在田令孜的武力支持下,年仅十二岁的寿王李杰被扶上御座,更名为李晔,是为唐昭宗。而所谓的“贤明”的吉王李保,则被彻底边缘化,甚至其人身安全都成了问题。
新帝登基的典礼,在成都这偏安之地举行,仓促而简陋,全然没有改元易鼎应有的气象。所谓的“文德”年号,更像是一个苍白的愿望,投射在这风雨飘摇的残局之上。
然而,田令孜的算盘,这一次却未能完全如意。他扶立昭宗,本想继续其“定策国老”的权宦生涯,却严重低估了昭宗年幼外表下,那颗因长期压抑而渴望摆脱控制、重振皇权的雄心,也低估了朝廷内部其他势力,尤其是以杨复恭为代表的另一派宦官集团,对权力的觊觎。
新朝的帷幕刚刚拉开,内廷的刀光剑影,便已骤然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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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蜀中上演着皇权更迭的悲喜剧的同时,中原大地,正以前所未有的酷烈,进行着一场决定未来百年气运的、赤裸裸的力量洗牌。
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
朱温踞坐于虎皮大椅之上,几年的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已让他的势力今非昔比。宣武军兵精粮足,控扼漕运要冲,已成为河南地区最令人忌惮的力量。然而,他的目光,早已不再局限于这一隅之地。
“秦宗权……这个疯子,也该到头了。”朱温将一份来自陈州前线的情报扔在案上,声音冷硬。秦宗权围攻陈州近三百日不下,其残暴行径已激起天怒人怨,师老兵疲,内部矛盾重重。
谋士敬翔立刻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精光:“主公明鉴!秦宗权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其势已衰,正是我军一举荡平,并借此号令河南诸镇的天赐良机!”
大将氏叔琮也慨然请命:“末将愿为前锋,必破蔡州,擒此獠以献主公!”
朱温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蔡州的位置。
“传令!以氏叔琮为先锋,葛从周、张归霸各率本部兵马,合兵五万,即日南下,会合陈州赵犨,共讨秦宗权!此战,务求全功,不留后患!”
他没有丝毫犹豫。剿灭秦宗权,不仅能消除卧榻之侧的威胁,更能借此战功,极大地提升他在诸藩镇中的威望,甚至可以向朝廷索取更大的权柄。这是一石数鸟的绝佳机会。
宣武军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启动,兵锋直指已是强弩之末的蔡州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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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北方,另一场决定性的碰撞,也正在酝酿。
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这位凭借沙陀骑兵横行北方的枭雄,对朱温这个昔日“盟友”、今日潜在最大对手的迅速崛起,充满了警惕与嫉恨。朱温移镇汴州后,势力不断向南、向西扩张,已然触及了李克用的利益边界。
太原,晋王(李克用已被唐廷封为晋王)府内,气氛凝重。
“父王,朱全忠狼子野心,如今又兴兵讨伐秦宗权,若使其得手,尽收河南之地,其势大张,必为我河东心腹之患!”李克用长子李存勖(此时尚年轻,但已崭露头角)英气勃勃地说道。
李克用独眼之中,凶光闪烁。他抚摸着脸上的箭瘢(传说为早年征战所留),沉声道:“朱三(朱温排行第三,熟人有时以此称之,带轻视意)不过一贩私盐的鼠辈,侥幸得势,安敢与某争雄?!”
他麾下众将也纷纷叫嚷,要求趁朱温南下攻蔡之机,出兵袭取其后方,或直接与之决战。
然而,谋士盖寓却相对冷静,劝谏道:“大王,朱温势大,兵锋正盛,且其讨伐秦宗权,名正言顺。我军若此时与之开衅,恐失天下人心,反授其口实。不若暂观其变,厉兵秣马,待其与秦宗权两败俱伤,或中原有变,再图后举。”
李克用性格暴烈,但并非全然无谋。他权衡利弊,虽心有不甘,最终还是暂时压下了与朱温直接冲突的冲动,转而将目光投向了相对弱小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以及昭义军等地,开始新一轮的扩张与兼并。
南北两大军事集团,虽未直接交锋,但敌意已然公开化,竞争的态势,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弥漫在整个中原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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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高层权力激烈博弈的背景下,帝国的底层,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难。
秦宗权之乱的破坏力,远超黄巢。其军队如同移动的瘟疫,将死亡与荒芜播撒到每一个他们踏足的地方。中原腹地,昔日繁华的城镇化为鬼蜮,肥沃的田野长满荆棘。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已非文学夸张,而是触目惊心的现实。
难民潮如同绝望的洪流,向着任何可能提供一线生机的地方涌动。江南、荆南、甚至岭南,都涌入了大量流离失所的中原百姓。他们带去的,不仅是劳动力,更是动乱与恐慌。
而在相对偏远的州县,地方官吏或豪强,则在中央权威荡然无存的情况下,纷纷拥兵自保,或相互攻伐,或横征暴敛,使得本就凋敝的民生,更加雪上加霜。
法律?秩序?道德?在这生存成为第一要务的乱世,都已沦为奢侈品。弱肉强食,成为了唯一的法则。人命,贱如草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血腥、污秽与绝望的浊流,正以前所未有的汹涌之势,冲刷着大唐帝国最后的根基与体面。蜀中的权力争斗,中原的军阀混战,与这底层无边无际的苦难,共同构成了一幅末世降临的、完整而残酷的图景。
浊流滚滚,泥沙俱下。没有人知道,这洪流将把这片古老的江山,带往何方。所有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还是匍匐于地的升斗小民,都在这历史的旋涡中,身不由己地沉浮、挣扎。而大唐的国祚,便在这无尽的混乱与黑暗中,一步步走向那命定的终点。
文德元年(公元888年)的暮春,蜀中成都那狭促的“行在”,终究未能留住大唐第十九位天子最后的游丝气息。僖宗李儇,这个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作为宦官与权臣傀儡的年轻皇帝,在经历了黄巢之乱的惊悸、西狩奔波的劳顿,以及归京无望的绝望后,终于油尽灯枯,崩于榻上。没有留下任何足以扭转乾坤的遗诏,只留下一个比他更加支离破碎的江山。
田令孜的谋划似乎得逞了。在他的强力主导下,年仅十二岁的寿王李杰被扶上御座,更名为李晔,是为唐昭宗。登基大典在一种仓促而压抑的气氛中完成,新的“龙纪”年号,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末世气息。
然而,权力的毒饵一旦被多人嗅到,便再难独享。田令孜低估了昭宗那颗早熟而敏感、且因长期压抑而极度渴望自主的心,更低估了内廷中另一股以枢密使杨复恭为首的宦官势力的野心。杨复恭自诩拥立有功,且手握部分禁军,对田令孜长期把持朝政早已不满。新帝登基不过数月,两人便因人事任免、财赋分配等事由,从暗中的较劲,迅速升级为公开的、势同水火的对抗。
朝会之上,不再是君臣奏对,而成了两大阉宦派系争权夺利的角斗场。双方唇枪舌剑,互相攻讦,将本就有限的朝廷精力,消耗在这无休止的内耗之中。年幼的昭宗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些面白无须、声音尖利的身影为了权柄而撕咬,眼中时而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时而又流露出深深的无力与厌倦。他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实则连这小小的行在宫廷,都无法真正掌控。
“阿父(指田令孜)与杨枢密……皆国之重臣,当以社稷为重,和衷共济才是……”他偶尔会尝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试图调解。
然而,换来的往往是田令孜看似恭谨、实则强硬的“老奴一片忠心,皆为陛下”,或是杨复恭阴阳怪气的“中尉操劳过甚,恐非人臣之福”。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朝堂的浊浪,已然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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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中原大地的血战,也接近了尾声。
汴州朱温,倾尽全力,以氏叔琮、葛从周等将为爪牙,联合苦苦支撑的陈州赵犨,对困兽犹斗的秦宗权发起了最后的猛攻。蔡州军早已在连年的暴行和消耗中丧失了战斗力,军心涣散,内部众叛亲离。在宣武军的凌厉攻势下,其外围据点迅速瓦解。
龙纪元年(公元889年)初,蔡州城破。
曾经横行中原、制造了无数人间惨剧的魔王秦宗权,在城破之际,竟被其部下擒拿,作为投降的“礼物”,捆缚着送到了朱温军前。
朱温端坐于马上,看着那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却依旧瞪着一双疯狂眼睛的昔日“同僚”(皆出身黄巢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秦兄,别来无恙?”他淡淡开口。
秦宗权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吼道:“朱三!休要得意!某家行事,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今日是你,来日亦不知身死谁手!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
朱温懒得与他多言,挥了挥手:“押下去,严加看管。准备槛车,送往长安。”(此时昭宗已筹备返京,但尚未成行)
剿灭秦宗权,朱温不仅彻底扫除了肘腋之患,更将其势力范围扩张至河南大部,声威大震。他借此大功,向朝廷上表,一方面申明自己的“忠勤”,另一方面则毫不客气地索要更大的权柄和更多的地盘。其表章言辞虽恭顺,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而北方的李克用,在得知朱温竟如此迅速地吞并了秦宗权的遗产后,又惊又怒。他感觉自己被朱温抢占了先机,更感受到了来自南方的、日益迫近的威胁。他加紧了在河朔地区的扩张步伐,与幽州刘仁恭、镇州王镕等势力摩擦不断,试图在朱温彻底整合河南之前,壮大自身,与之抗衡。
南北两大军事集团的对峙格局,已然成型。表面上,他们依旧尊奉唐室,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长安城中的天子,早已失去了号令他们的能力。军阀之间,唯有实力,才是对话的唯一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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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高层权力激烈重组与碰撞的洪流之下,是无数被裹挟、被碾碎的卑微生命。
秦宗权虽灭,但其留下的创伤,却远未愈合。中原大地,赤地千里,白骨蔽野。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不仅要面对家园尽毁、亲人离散的悲痛,还要承受新一轮的盘剥与兵役。朱温为了维持庞大的军队和持续的扩张,在其控制区内实行了极其严酷的统治,赋税沉重,徭役繁多。士兵如同虎狼,横行乡里,稍有不从,便是刀兵加身。
易子而食的惨剧,并未随着秦宗权的覆灭而消失,反而在更广阔的地域,以更隐蔽、更绝望的方式继续上演。瘟疫也开始在难民聚集地和军队营地中流行,缺医少药,死者相枕。
一条浑浊不堪、裹挟着血泪与尸骸的巨大河流,正以前所未有的流速,冲刷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生存成为了唯一的目的,暴力成为了唯一的手段。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一些地方官吏或乡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设粥棚,收容孤儿,试图保全一方小小的净土。一些溃散的读书人,在颠沛流离中,依旧守护着几卷残书,维系着文明最后的火种。然而,这微光与那铺天盖地的黑暗相比,实在太过渺小,太过无力。
浊流滚滚,势不可挡。它淹没了田园,冲毁了城郭,也彻底冲垮了维系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秩序与法统。蜀中朝堂上,昭宗与权宦们的争斗;中原战场上,朱温与李克用们的野心;以及在这洪流底层,无数生民的哀嚎与绝望……共同谱写着这个时代最混乱、也最真实的乐章。
没有人知道这浊流将奔向何方,所有人都在其中沉浮。大唐的国运,便在这无尽的混乱与黑暗中,一步步滑向那深不见底的、历史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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