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元年(公元889年)的深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汴州城外的原野上,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如长安城内那些心怀恐惧的人们。
朱温的西顾之策,如同投入枯槁朝堂的一块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要求天子迁都洛阳的表章,用词恭谨,却字字如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这层“清君侧”的遮羞布,谁都看得明白,却也谁都不敢轻易撕破。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年轻的唐昭宗李晔将朱温的表章狠狠掷于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清瘦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乱臣贼子!朱全忠,安敢如此欺朕!迁都洛阳?他这是要将朕,将大唐朝廷,都变成他砧板上的鱼肉!”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宰相崔胤立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素与宦官杨复恭不睦,视其为国蠹,必欲除之而后快。朱温的表章,虽包藏祸心,却也是他借力打力,铲除政敌的天赐良机。
“陛下息怒。”崔胤上前一步,躬身道,“朱全忠虽言语僭越,然其所言‘清君侧’,亦非全然无理。如今宫禁之内,阉宦势大,杨复恭等人把持机要,勾结外镇,确实……”
“崔胤!”不等崔胤说完,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枢密使杨复恭在一群小宦官的簇拥下,疾步走入殿中,脸色铁青,指着崔胤骂道:“你这奸佞小人!分明是与朱全忠暗通曲款,欲引狼入室,倾覆我大唐社稷!陛下,万不可听信谗言!朱全忠此议,绝不可应允!”
李晔看着眼前争吵的宰相与权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何尝不知杨复恭专权跋扈?但他更清楚,朱温比杨复恭危险百倍!杨复恭再跋扈,终究是家奴,需要皇权这层外衣;而朱温,是要连这层外衣都彻底撕碎的豺狼!
“够了!”李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迁都之事,关乎国本,岂能轻议?容朕……再想想。”他需要时间,需要寻找转机,哪怕只是一线生机。
然而,朱温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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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
“主公,长安密报。”敬翔呈上一封蜡书,“崔胤已暗中回复,愿为内应,只待我军兵临城下,便可里应外合,清除杨复恭一党。然皇帝态度坚决,似不愿东迁。”
朱温接过蜡书,粗略一看,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不愿?由得他么?某家给了他体面,他若不要,那便休怪某家不给体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西方灰蒙蒙的天空。“告诉张存敬、氏叔琮,兵马可以动了。不必大张旗鼓,以‘入援京师,防备河东’为名,徐徐西进,陈兵潼关之外。再派快马入长安,再上一表,就说……关东粮秣已备,洛阳宫室也已修缮完毕,恭请陛下圣驾,以安天下之心!”
这是最后通牒,更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另外,”朱温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给华州的韩建、合阳的李罕之(此时李罕之已与李克用生出嫌隙,暂附朱温)也去道指令,让他们也上表,附议迁都之请。”
他要的,不仅是军事压力,更是政治上的孤立。要让李晔感觉到,四面八方,皆是朱温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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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阴云,从河阳转移到了关中。
张存敬、氏叔琮率领的宣武精兵,打着“奉诏入卫”的旗号,一路西行,兵锋直指潼关。潼关守将早已得到密令,不敢阻拦,宣武军兵不血刃,便进入了京畿地带,屯兵于长安以东的西水、渭南一线。
与此同时,朱温的第二步表章,以及韩建、李罕之等人的“劝进”表章,也相继送达长安。
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市井之间,流言四起。有的说朱温大军不日就要攻城,有的说皇帝即将被强行绑去洛阳,恐慌情绪蔓延,一些富户已经开始悄悄收拾细软,准备逃离这座即将大祸临头的都城。
皇宫之内,更是人心惶惶。杨复恭及其党羽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调动神策军,加强宫禁守卫,同时密谋对策,甚至有人提议挟持皇帝,西逃凤翔,投靠李茂贞。
昭宗李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绝望。朝臣们或沉默,或暗中与汴州勾连。宦官集团自身难保,且他亦深恨之。外藩之中,李克用被河阳战事拖住,鞭长莫及;李茂贞虽近,却同样跋扈难制,且与杨复恭有旧怨,未必可靠。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望着殿外阴沉的天色,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豪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朕之一身,竟无去处”的悲凉。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崔相国在外求见。”
李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知道崔胤是朱温的内应,但此时此刻,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或许,借助崔胤和朱温之手,先除掉杨复恭这个心腹大患,再徐图后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宣。”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崔胤步入殿中,行礼之后,低声道:“陛下,杨复恭狗急跳墙,恐对陛下不利。朱全忠大军已至京畿,其意甚坚。为今之计,唯有……当机立断。”
李晔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决然。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枢密使杨复恭,跋扈专权,勾结外镇,图谋不轨……着即罢黜所有官职,逐出宫中,其党羽,交由……崔爱卿与……神策军协同查办!”
他终于,还是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朱温这头豺狼,正式引入了帝国的宫廷。
旨意传出,长安城内,顿时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崔胤联合部分神策军将领,连夜发动清袭,围捕杨复恭及其党羽。宦官集团经营多年的势力,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土崩瓦解。杨复恭本人仓皇逃出长安,欲往其养子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处避难。
消息传至汴州,朱温抚掌大笑。
“好!好!好!长安门户已开,下一步,便是‘恭迎’圣驾了!”
他目光灼灼,望向西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千年古都,正在他的铁蹄下颤抖,看到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正向他敞开怀抱。
中原的惊澜,已彻底席卷至关中,大唐王朝最后的一抹余晖,即将被汹涌的暗流吞噬。
杨复恭的垮台,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在长安城内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曾经权倾朝野的宦官集团树倒猢狲散,神策军被崔胤及其支持的将领逐步掌控,宫禁内外,一时间充斥着清洗与肃杀的气息。血腥味混合着秋日的萧瑟,弥漫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紫宸殿内,虽然除去了杨复恭这个心腹大患,但唐昭宗李晔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他坐在御座之上,感觉身下的位置从未如此冰冷刺骨。殿内空荡,昔日围绕在侧的宦官近侍或被清洗,或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取而代之的,是崔胤安排的“可靠”之人,以及殿外隐约可见的、身着陌生甲胄的卫兵——那已是掺入了宣武军元素的“宿卫”。
他赶走了一头饿狼,却亲手放进了一头猛虎。而且,这头猛虎的獠牙,已经抵近了他的咽喉。
“陛下,”崔胤再次入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光泽,尽管他努力做出恭谨的姿态,“杨复恭逆党已基本肃清,宫禁已靖。然国不可一日无中枢调理,禁军亦需得力大将统领。臣斗胆举荐……”
李晔麻木地听着崔胤报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无一不是其亲信或暗中投靠朱温之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反对的资本,只能机械地点头,用玉玺在那一道道早已拟定好的任命诏书上盖上印鉴。每盖一下,他都感觉像是将自己的权力和尊严,一点点颠荡了出去。
“朱……东平郡王大军,现至何处了?”李晔打断了崔胤的汇报,声音干涩地问道。
崔胤微微一顿,垂首道:“回陛下,郡王心系陛下安危,闻听长安有变,恐余孽惊扰圣驾,已命张存敬将军率先锋精骑五千,抵达长安以东二十里处的灞桥扎营,以备不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郡王一片赤诚,陛下勿忧。”
“灞桥……都已到了灞桥了……”李晔在心中默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灞桥折柳,本是长安送别之地,如今却成了朱温兵临城下的象征!五千精骑,说是“以备不虞”,实为武力逼宫!
他挥了挥手,让崔胤退下。独自一人时,他才允许绝望爬上脸庞。他走到殿外,凭栏远眺,似乎能望见东方那连绵的军营和肃杀的旌旗。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宫苑,像是在为这个垂死的王朝跳最后一支祭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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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朱温接到了崔胤的密报和皇帝一系列任命的诏书副本。他随意翻看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崔胤此人,办事倒也利落。”他对敬翔道,“长安宫禁已在其手,皇帝如同笼中之鸟。传令给张存敬,让他在灞桥好生‘驻扎’,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入长安城,但也要让城内上下,日日都能感受到我宣武军的存在!”
“主公英明。”敬翔赞道,“不入城,是给皇帝和朝廷留最后一丝颜面,也是避免过度刺激李克用等人。兵陈灞桥,则是悬顶之剑,让其日夜惶恐。不出旬月,陛下必主动请求移驾。”
“不错。”朱温点头,“现在,该是再加一把火的时候了。以本王的名义,再上一表,这次,不提迁都。”
敬翔略有疑惑。
朱温冷笑道:“就说,宦官为祸,虽杨复恭已除,然余毒未清。为保陛下万全,请尽罢诸道监军宦官!令各镇节度使,就地处置!”
这一招,更为毒辣。监军宦官是朝廷控制地方藩镇的重要耳目和钳制手段。尽罢监军,等于彻底废除了中央对地方的最后一点直接控制力,不仅进一步削弱了皇权,更是向天下所有藩镇示好,换取他们对自己此次行动默许的支持。同时,将“处置”权交给节度使,其中蕴含的杀机,足以让那些原本还可能忠于朝廷的宦官势力被连根拔起。
这是一份裹着蜜糖的毒药,一份将大唐中央权威彻底敲骨吸髓的提议。李晔若同意,则自断臂膀;若不同意,朱温便有更好的借口进一步施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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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朱温的奏表一到长安,再次引起震动。这一次,不仅仅是皇宫,连各地的节度使都被卷入其中。
许多节度使早已对指手画脚的监军宦官不满,接到风声(其中不乏朱温暗中推波助澜),纷纷上表,响应东平郡王的“忠义”之举,甚至不等朝廷正式诏令,就开始对辖境内的监军宦官进行清洗、驱逐乃至杀害。一时间,天下各镇,血雨腥风又起,而所有的“功劳”,都被记在了朱温的头上。他的威望,在藩镇之中空前高涨。
长安彻底孤立了。
昭宗李晔坐在冰冷的宫殿里,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来自各方镇将支持朱温提议的表章,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明白了,朱温不仅要他的皇权,还要他亲手毁掉维系大唐最后一点体面的制度框架。
他已经无路可走。
这一日,崔胤入宫,没有再多言政事,只是恭敬地呈上了一份由朱温属下文士精心草拟的“请求移驾洛阳,以避关中饥馑、就食东都”的诏书草稿。
“陛下,关中年景不佳,漕运艰难,长安粮用恐难持久。为社稷计,为陛下龙体安康计,移驾洛阳,实为上策。东都宫室完备,且近汴州,可得东平郡王全力供奉,必无匮乏之忧。”崔胤的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晔看着那诏书草稿,上面的字迹工整,理由冠冕堂皇。他沉默了很久,殿内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这不再是商议,而是通知。他若再不识时务,下一次送到他面前的,恐怕就不是诏书草稿,而是白绫或鸩酒了。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那支沉重的御笔,手微微颤抖着,在那份注定将背负千古骂名的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年号,盖上了传国玉玺。
龙纪元年冬,大唐天子李晔,下诏移驾洛阳。
当诏书颁布的那一刻,整个长安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悲怆之中。有老臣当街痛哭,有士子掩面长叹,百姓们惶惶不安,都知道,一个时代,即将落幕。
朱温在汴州接到消息,放声长笑,声震屋瓦。
“传令!全军缟素(注:此处指准备隆重的仪仗,亦可理解为一种姿态,并非真穿孝服)!本王要亲率大军,前往潼关,‘迎奉’圣驾!”
他的目光炽热,野心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同时,告诉葛从周,河阳那边,可以‘放松’一些了,让我们的晋王朋友,也喘口气,好好看看,这天下,即将是谁家之天下!”
西顾之策,大获成功。帝国的中枢,已被他牢牢攥在了掌心。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后一道障碍,似乎已经清除。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在短暂的平静后降临。北方的独眼龙,绝不会坐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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