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二年(公元890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与酷寒。冰雪覆盖了太行山峦,也仿佛冻结了时间的流逝。然而,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权力的暗流与复仇的火焰,却从未停歇,反而在冰层之下更加汹涌地奔腾。
一、 洛阳:冰封的祭坛
紫微宫仿佛一座被冰封的华丽祭坛,而昭宗李晔,便是那祭坛上待宰的羔羊。前番针对罢黜旧臣的狱案,其血腥味尚未在洛阳城中完全散去,新的恐惧又接踵而至。
崔胤以“拱卫宫禁,清除奸佞”为名,在朱温的默许甚至推动下,对宫廷进行了一场更为彻底的清洗。这一次,目标直指那些仅存的、可能与外界(尤其是河东)有丝毫牵连,或仅仅是因为侍奉皇帝日久而可能保有几分忠心的宦官与宫人。深夜的马蹄声、急促的敲门声、压抑的哭泣声和哀求声,再次成为洛阳宫城夜晚的伴奏。一具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运出,投入冰冷的洛水。
李晔被完全孤立了。他身边服侍的人,几乎全部换成了崔胤和汴州方面精心挑选的“可靠”之人。这些人眼神空洞,举止刻板,除了必要的伺候与监视,几乎不与皇帝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他甚至无法得知自己子女的确切情况,每一次询问,得到的都是“皇子公主安好,陛下勿忧”的程式化回答。
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每日在空旷冰冷的宫殿中徘徊。有时,他会站在廊下,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寒冷似乎已经侵入他的骨髓,连内心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即将熄灭。他不再对任何诏书提出疑问,玉玺的使用,变成了纯粹的、麻木的机械动作。这座皇宫,已不再是权力的中心,而是他豪华的陵墓,只待最后封土的那一刻。
二、 汴州:编织的罗网
汴州城内,朱温稳坐钓鱼台,通过一条条密报和指令,遥控着天下的棋局。洛阳的清洗,不过是他巩固权力基础的必要步骤。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外部那些尚未完全臣服,或仍存有异心的势力。
“主公,据报,李克用派往塞外联络契丹、吐谷浑的使者活动频繁,似乎有所收获。”敬翔汇报着北方的动向。
朱温嗤笑一声:“饮鸩止渴罢了!引胡人入寇,乃自取其祸!不过,也不能让他太安心。告诉云州(今山西大同,时为河东辖地)方向的守将,加强戒备,同时可以暗中资助一些与李克用有隙的小部族,给他后院点几把火。”
他的策略依旧是全方位的压制与分化。
“河北方面呢?王镕、罗弘信他们,可还安分?”
敬翔道:“王镕依旧首鼠,既不敢得罪主公,亦不敢公然与李克用勾结。魏博罗弘信,年事已高,其子罗绍威似有野心,且对主公颇为敬畏,或可进一步拉拢。义武王处存,态度较为暧昧。”
“嗯。”朱温沉吟片刻,“对王镕,继续施压,可以‘朝廷’名义,要求他增加贡赋,看他如何应对。对罗弘信,多加褒奖,重点放在其子罗绍威身上,许以厚利。至于王处存……听说他与其麾下某些将领不和?”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主公英明,确有其事。”
“那就好办了。找到那些不得志的将领,暗中联络。只要他们愿意投效,钱帛、官位,某家绝不吝啬!”
一张无形而细密的大网,正以汴州为中心,向着河北、甚至河东内部悄然撒开。朱温不仅要赢得战场,更要赢得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要让所有潜在对手的内部,都布满他的眼线和暗桩。
三、 太原:未冷的灰烬
与洛阳的死寂和汴州的运筹帷幄不同,太原晋阳宫内,燃烧着的是压抑的、亟待喷发的怒火。潞州之败的耻辱,如同未冷的灰烬,只需一点风,便能重新燃起燎原大火。
李克用采纳了李存勖等人长途奔袭、骚扰敌后的策略。整个冬季,由李嗣源、石君立等年轻骁将率领的精干骑兵,如同幽灵般,多次越过太行山,深入朱温控制的昭义镇南部以及河阳地区。他们避开坚固城池,专门袭击粮队、焚毁仓场、攻打防守薄弱的村镇。虽然每次造成的直接军事损失不大,但这种无孔不入的袭扰,极大地牵制了宣武军的兵力,破坏了其后方安定,也让朱温无法高枕无忧。
几次成功的袭扰,带来了一些缴获,也稍微提振了河东低迷的士气。但李克用和李存勖都清楚,这仅仅是疥癣之疾,无法动摇朱温的根本。
“父王,袭扰虽有效,然难解根本。朱温势大,恐其开春后便会大举来犯。我军新练未久,若再与之正面决战,胜算几何?”李存勖不无忧虑。
李克用独眼微眯,闪烁着凶悍而冷静的光芒:“正面决战?某家还没那么蠢!朱三奴想逼某家出去,某家偏不随他意!”他走到炭火盆旁,拿起铁钳拨弄着通红的炭块,“他在编织罗网,某家就不能联络盟友吗?”
“父王是指?”
“王镕那个墙头草,看似倒向朱温,实则内心恐惧。罗弘信年老,其子嗣暗斗。还有……李茂贞!”李克用吐出这个名字,“他占据凤翔,窥伺关中,岂会真心臣服朱温?不过是暂时隐忍罢了。某家已派人携带重礼,秘密前往凤翔!”
“李茂贞?”李存勖有些意外,“此人亦非善类,且贪婪无度。”
“正是因其贪婪,才可利用!”李克用冷笑,“告诉他,若愿与某家联手,共抗朱温,事成之后,关中之利,可分他一杯羹!至少,也要让他牵制住朱温部分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图我!”
困兽犹斗,何况是沙陀猛虎。李克用并未因一次失败而放弃,他在舔舐伤口的同时,也在积极寻找着一切可能打破僵局的机会。冰雪覆盖的大地之下,河东的反击之芽,正在悄然萌发。而远在慈州的李存孝,其内心的挣扎与动摇,也如同一颗危险的种子,在这暗流涌动的冬日里,默默孕育着未知的变数。
寒冬将尽,黄河的冰层之下,已有暗流汩汩作响。龙纪二年(公元890年)的尾声,就在这种表面冰封、内里沸腾的诡异气氛中悄然滑过,新的年号——“大顺”被颁布天下,仿佛寄托着对安宁的期盼,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又一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一、 慈州:困兽之斗
慈州(今山西吉县)的冬天,比太原更加酷烈。对于李存孝而言,这寒冷不仅来自天地,更源于他日益窘迫的处境和内心的煎熬。
朱温的“厚待”如同包着糖衣的毒药。高官厚禄之下,是他麾下兵马的不断被拆解、调离,是汴州派来的监军那双无处不在、冷冰冰的眼睛。昔日与他称兄道弟的河东旧部,如今或散落各方,或与他一样被监视、被猜忌,往日的情分在现实的压迫下早已变质。而来自太原的仇恨,则如同附骨之疽。尽管他戒备森严,但刺客、毒箭、诅咒的信件仍时不时出现,提醒着他背叛的代价和晋王那绝不容忍的怒火。
这一夜,风雪交加。李存孝在府中独饮闷酒,案前摆放着一封刚刚截获的密信——是晋阳方面试图策反他麾下一名裨将的联络信。虽然那名裨将已将信件上交以示忠诚,但这件事本身,就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李存孝积压已久的狂躁与绝望。
“李克用!朱温!都想要某的命!都视某家如草芥!”他猛地将酒杯摔得粉碎,猩红的眼中布满血丝,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这慈州,就是个华丽的囚笼!某家岂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中焦躁地踱步。投靠朱温本是一时愤懑和自保之举,如今却落得里外不是人。回河东?绝无可能,李克用绝不会饶他。继续留在朱温麾下?眼看就要被彻底架空,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既然两头不靠,何不自立?!慈州虽小,但地处险要,若能据险而守,再伺机联络同样对朱温不满的势力,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来人!”他对着空荡的大厅低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秘密传令,召集……召集还能信得过的弟兄!”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府中一名负责采买的仆役,在第二天清晨,就将昨夜府内异常动静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送出了慈州城,直奔汴州而去。朱温的罗网,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严密。
二、 凤翔:待价而沽
与此同时,一队来自太原的使者,历经艰辛,终于抵达了凤翔(今陕西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在自己的府邸接见了他们。
使者呈上了李克用的亲笔信和一份价值不菲的礼单。信中,李克用一改往日倨傲,言辞恳切,痛陈朱温挟持天子、屠戮忠良、窥伺关中的狼子野心,提出愿与李茂贞结盟,共抗国贼,并暗示事成之后,可将关中部分利益划归凤翔。
李茂贞仔细地听着使者转述,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身材不高,但眼神锐利,透着一股草莽枭雄的精明与贪婪。
“晋王的心意,本帅知晓了。”待使者说完,李茂贞缓缓开口,“朱全忠倒行逆施,天下共知。凤翔与河东,唇齿相依,理当相互呼应。”
使者心中一喜。
但李茂贞话锋一转:“然则,朱温势大,兵精粮足,挟天子以令诸侯,与之相抗,非同小可。晋王新败于潞州,元气未复,此时结盟……呵呵,风险不小啊。”
他顿了顿,看着使者略显紧张的神情,微微一笑:“这样吧,贵使远来辛苦,且在凤翔盘桓几日。结盟之事,关乎重大,容本帅与麾下将士仔细商议,再从长计议。”
使者明白,这是托词。李茂贞这是在待价而沽,他既想从反朱联盟中分一杯羹,又不想过早地彻底得罪朱温,引火烧身。他需要看到河东更有力的行动,或者,得到更确切的承诺。
三、 汴州:杀机已动
慈州李存孝的异动和凤翔李克用使者的到来,几乎同时摆上了朱温的案头。
“李存孝这头疯虎,果然养不熟。”朱温看着关于慈州的密报,眼中杀机毕露,“竟敢生出二心,自寻死路!”
敬翔道:“主公,李存孝勇猛,若其真据慈州叛乱,虽难成大事,但亦会搅乱昭义局势,给李克用可乘之机。宜当机立断!”
“某家正有此意。”朱温冷笑,“他不是想‘自立’吗?某家就成全他!命令潜伏在慈州的人,可以动手了。务必做得干净利落,然后对外宣称,李存孝‘暴病而亡’!”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清除这个不安定的因素,并以此震慑所有心怀异志者。
“那凤翔方面?”敬翔又问。
“李茂贞那个泼皮,无非是想坐地起价。”朱温不屑地摆摆手,“不必太过在意。李克用如今是病急乱投医,李茂贞鼠目寸光,成不了气候。只要我们稳住河北,持续给河东放血,他们所谓的联盟,不过是空中楼阁。告诉我们在凤翔的人,盯紧即可,必要时,可以给李茂贞找点‘麻烦’,让他无暇他顾。”
杀伐决断,尽在谈笑之间。朱温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处理着各方涌来的暗流。对他而言,李存孝是必须清除的隐患,李茂贞是可以利用或暂时无视的变量,而真正的目标,始终是太原那个独眼龙。
四、 太原:无声的惊雷
数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太原晋阳宫炸响——据守慈州的李存孝,于夜间在府中“暴毙”!
消息来源混乱,有的说是突发恶疾,有的说是旧伤复发,但也隐隐有风声,指向了汴州的暗杀。
李克用接到消息时,正在用膳。他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那只独眼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涌起极为复杂的神色——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有对叛徒应有的下场的冷酷,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与物伤其类的悲凉。李存孝,毕竟曾是他麾下最锋利的战刀。
他放下筷子,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死了?便宜他了。”
而在一旁的李存勖,听到这个消息,年轻的脸上则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李存孝的叛变与横死,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与权力的血腥。他心中对朱温的恨意,愈发凝聚、沉淀,化为一种更加坚定、更加冰冷的决心。
李存孝的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暗流汹涌的潭水,虽然没有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的涟漪,却让水下所有的阴影与杀机,都变得更加清晰。大顺元年(公元891年)的春天,就在这样一片肃杀与诡谲的气氛中,悄然来临。冰层即将破碎,隐藏在水下的獠牙,终将露出狰狞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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