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霓裳羽衣曲
第四十一章 裂土封王
第一节：成德惊变
建中二年（781年）的寒冬，对于困守恒州（今河北正定）的成德节度使李惟岳而言，格外的凛冽刺骨。临洺惨败的阴影尚未散去，前线又接连传来噩耗：其麾下大将、赵州刺史康日知举州归顺朝廷；而被其倚为臂膀的深州刺史张孝忠，更是在易州前线直接倒戈，接受了朝廷的招抚。如今，连他最信任的妹夫、兵马使王武俊，也因屡遭猜忌而心生异志。
李惟岳性格猜忌，驭下无方，在接连失利和众叛亲离的巨大压力下，愈发昏聩暴戾。他怀疑麾下另一位宿将、卫州刺史束鹿坚守不力，竟将其召至恒州处死。这一自毁长城的举动，彻底寒了麾下将士之心，也加速了他的灭亡。
建中三年（782年）正月，王武俊与其子王士真，联合李惟岳的另一位部将、步兵使卫常宁，于恒州发动兵变。是夜，王武俊率亲兵百余人突入节度使府邸，李惟岳仓皇无措，于后堂自缢身亡。这场由李惟岳掀起的、持续仅一年多的叛乱，以其身死而告终。
王武俊、张孝忠等人随即遣使，携李惟岳首级赴长安报捷，并上表请降。消息传来，长安城一片欢腾。在德宗和大多数朝臣看来，这是削藩大业取得的决定性胜利。盘踞河北数十年的成德镇终于被攻破，这无疑是对所有跋扈藩镇最有力的震慑。
第二节：分赏之弊
然而，如何处置成德镇故地，却成了考验德宗君臣政治智慧的一道难题。胜利的喜悦，某种程度上冲昏了朝廷的头脑，也激化了朝堂之上本就存在的权力斗争。
此时，宰相杨炎已因专权跋扈、构陷刘晏等事触怒德宗，于建中二年十月被贬崖州司马并赐死。接替其独揽大权的是门下侍郎卢杞。卢杞此人，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且对藩镇事务缺乏远见。在他的主导下，朝廷对成德旧地的瓜分方案，显得既小气又失当。
德宗下诏，将原成德镇辖地一分为三：
以张孝忠为易、定、沧三州节度使（赐军号“义武”）；
以康日知为深、赵二州都团练观察使；
而以首功之臣王武俊，仅为桓、冀二州都团练观察使。
这一分赏方案，看似论功行赏，实则隐患无穷。首先，首倡义兵、手刃李惟岳的王武俊，所得地盘最小，且桓、冀二州位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相比之下，张孝忠获得三州，康日知也得两州，这让自认功劳最大的王武俊深感不公与屈辱。
其次，朝廷还下诏，命王武俊向朱滔输送粮草三千石，向马燧输送战马五百匹。这更被王武俊视为朝廷意在削弱其力，使其仰人鼻息的羞辱之举。
与此同时，朝廷对另一“功臣”——幽州卢龙节度使朱滔的处置，也同样引发了巨大矛盾。朱滔在围攻成德的战争中出力甚多，一直觊觎成德镇的深州。然而，朝廷为分其势，已将深州划归康日知。朱滔上表请求将深州划归自己管辖，被德宗断然拒绝。朱滔驻兵深州城外，不肯离去，心中怨愤难平。
第三节：魏博游说
就在王武俊、朱滔二人对朝廷封赏怨气冲天之际，困守魏州、岌岌可危的魏博节度使田悦，敏锐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田悦自临洺大败后，损兵折将，被马燧、李抱真等军围困于魏州，城内粮草将尽，形势危如累卵。他深知，单凭魏博一镇之力，绝难与朝廷抗衡，唯一的生路，就在于将水搅浑，拉拢更多强藩下水。
他派出能言善辩的幕僚，分头秘密前往朱滔和王武俊营中游说。
使者对朱滔道：“朱司徒（朱滔官检校司徒）奉诏征讨李惟岳，拔坚陷阵，功无与伦。然首级甫至京师，朝廷便欲分割贵镇辖地。且闻朝廷有意令幽州出粮、出马，供给邻道，此乃鸟尽弓藏之兆也！当今天子志欲扫清河朔，不使藩镇承袭，若魏博、成德皆平，下一步，岂非轮到幽州？何不与我魏博联合，共取江山之利？”
使者又对愤懑不已的王武俊说：“王大夫（王武俊官御史大夫）首诛逆首，拔乱反正，功盖天下。然朝廷却分割旧地，削弱大夫，此乃忌惮大夫英武也！且康日知、张孝忠之辈，皆出赵州，与大夫本为同列，今朝廷使其与大夫分庭抗礼，意在何为？朝廷之意，乃欲借河东、幽州之力，尽收河北之地。一旦魏博覆亡，成德故地安能独存？唇亡齿寒啊！今田仆射（田悦官检校尚书左仆射）愿与朱司徒、王大夫联盟，约为兄弟，共存共荣，岂不胜于俯首听命，任人宰割？”
这一番话，如同毒液，精准地注入了朱滔和王武俊本就充满猜忌与不满的心田。他们回想起朝廷此前的种种“刻薄”，再联想到自身未来的命运，那一点点对朝廷的敬畏与忠诚，顷刻间土崩瓦解。
第四节：四王联盟
建中三年（782年）二月，一个改变战局的联盟在河北大地秘密结成。朱滔、王武俊、田悦三人于魏州附近的漳水之畔，刑白马而盟，誓同生死，共抗朝廷。
闰正月，朱滔、王武俊各自率精锐兵马，南下救援魏州。马燧、李抱真闻讯，率军迎击于魏州城北的惬山。起初，唐军进展顺利，李抱真部将李晟率神策军猛冲王武俊阵，王武俊稍退。然而，朱滔却率其麾下精锐的“幽州突骑”迂回侧击，直冲唐军辎重。唐军阵脚大乱，被迫退出营垒。当夜，朱滔又掘开永济渠，水灌马燧等军粮道及归路。马燧等恐腹背受敌，只得解围撤退，退保魏县（今河北大名西南）。
惬山之战的胜利，彻底扭转了河北战局。田悦转危为安，三家联军声势大振。
胜利冲昏了这些骄兵悍将的头脑，也彻底点燃了他们心底的野火。建中三年（782年）十一月，朱滔、王武俊、田悦以及此前一直与朝廷作战的淄青李纳，四人相聚于魏州，在一种狂热的、目空一切的气氛中，竟效仿春秋战国故事，各自称王！
朱滔自称冀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李纳自称齐王。四人筑坛告天，以朱滔为盟主，仿效朝廷设立官属，虽仍沿用大唐年号，但形同独立王国。这便是震惊天下的“四镇称王”，也称“四王联盟”。
第五节：淮西异动
河北局势的急剧恶化，已然让德宗焦头烂额。然而，祸不单行，帝国腹心的另一颗毒瘤——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也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李希烈在平定梁崇义后，拥兵自重，占据襄阳等地，拒不交还。朝廷虽加其同平章事，但他野心勃勃，已不满足于此。他见河北诸镇称王，朝廷权威扫地，遂生觊觎之心。
建中三年（782年）底，李希烈公然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并派兵四处攻掠，接连攻陷汝州（今河南临汝）、尉氏（今河南尉氏），包围郑州，游骑甚至一度窜至洛阳附近的彭婆镇，东都士民震骇，纷纷逃入山中避难。
李希烈的反叛，使得战火从河北、山东蔓延到了中原腹地，直接威胁到帝国的漕运命脉和东都安全。德宗朝廷，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之中。原本形势大好的削藩之战，因朝廷在胜利后的处置失当和战略短视，竟在短短一年内，演变成了席卷半个帝国的燎原大火。
德宗面对如此危局，又惊又怒。他紧急调兵遣将，命龙武大将军哥舒曜（哥舒翰之子）率凤翔、邠宁、泾原等镇兵马万余人东征，讨伐李希烈。同时，加封永平、宣武等镇节度使，勉力维持中原防线。
然而，帝国的财力、兵力已被长期战争消耗到了极限，各地将领也心怀鬼胎。一场更大的、直接动摇帝国根基的风暴，正在这内外交困中，悄然酝酿。裂土封王的闹剧，已将大唐帝国推向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第四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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