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推开拾遗斋的门时,正看见沈砚在擦拭一件青花瓷瓶。
瓶口的缠枝莲纹在他指尖下渐渐显露出清亮的光泽,与店里暗沉的光线形成鲜明对比。
“来了。”沈砚放下软布,转身看向她。他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衫,手腕上的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嗯。”林墨把锦盒放在柜台上,帆布包里的样品吊坠硌得她肩膀有些发麻——工厂刚打样出来的“敦煌款”,裂痕里嵌着的鸣沙山沙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沈砚昨天画的飞天壁画。
沈砚的目光落在样品上,停留了片刻:“沙粒选得不错,有敦煌的味道。”
“是按您说的,托朋友从鸣沙山带的。”林墨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该讲玉珏到北平之后的故事了吧?”
沈砚拿起锦盒里的龙纹玉珏,对着窗外来的光线细细端详。青灰色的玉质上,那道贯穿龙身的裂痕里,仿佛真的能看到细沙流动的痕迹。
“1900年藏经洞被发现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郁,“大量文物被外国探险家劫掠,其中就包括装着玉珏的那个陶罐。不过玉珏没被外国人带走,因为一个叫马德的向导,偷偷把它藏了起来。”
(以下为沈砚讲述的古物往事)
马德是个土生土长的敦煌人,祖祖辈辈都靠在莫高窟附近放羊为生。王圆箓道士发现藏经洞时,他就在现场帮忙搬运经卷。
当他看到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用几匹骆驼就换走了一马车的经卷和佛像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那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啊。”马德对着妻子念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天夜里,他趁着月色溜进藏经洞,想偷偷藏点什么留个念想。
黑暗中,他摸到一个冰凉的陶罐,抱起来沉甸甸的。他没敢打开看,揣在怀里就跑回了家。
直到半年后,外国探险家们都离开了,马德才敢打开陶罐。里面没有经卷,只有几卷画稿,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还有一块青灰色的玉珏。
画稿上是莫高窟的壁画,线条流畅,色彩鲜艳;小册子上写的是画画的心得,字迹苍老,最后一页写着“物有裂痕,方容往事”;而那块玉珏,龙纹盘曲,边缘有道深深的裂痕,摸起来凉飕飕的,像块冰。
马德看不懂这些,但他觉得这玉珏不一般。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莫高窟的壁画里藏着宝贝,能镇住风沙,保一方平安。或许这玉珏就是这样的宝贝?
他把画稿和小册子藏在炕洞里,把玉珏用红布包着,贴身戴着。不管放羊还是种地,都不离身。
1920年,甘肃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土匪也多了起来。马德的村子被洗劫一空,妻子和孩子都没了。
他揣着玉珏,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东,往北平去——他听说那里有大人物,或许能管管老百姓的死活。
逃难的路上,马德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倒在路边。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摸他怀里的东西,睁眼一看,是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正想把玉珏掏走。
“那是我的命!”马德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着红布包,一口咬在士兵的胳膊上。士兵疼得大叫,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抢走玉珏就跑。
马德看着士兵的背影,眼泪混着血从嘴角流下来。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追了没几步就晕倒了。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驴车上,赶车的是个戴着瓜皮帽的年轻人。
“你醒了?”年轻人递给他一碗水,“刚才看见你追一个兵,嘴里喊着‘玉珏’,就把你救上来了。”
马德接过水,眼泪又下来了:“我的玉……那是老祖宗留下的……”
“是不是一块青灰色的,有裂痕的龙纹玉珏?”年轻人忽然问。
马德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他:“刚才那兵抢了你的东西,刚好被我看到。我跟他说这玉是我家丢的,他不信,我就跟他打了一架。”年轻人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渗着血,“幸好把它抢回来了。”
马德打开红布包,看到那块熟悉的玉珏,哭得像个孩子。
他想把玉珏送给年轻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年轻人摆摆手:“我叫林文轩,是北平辅仁大学的学生,不是图你东西。只是觉得,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落在坏人手里。”
林文轩把马德带回了北平,安置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杂院里。马德身体好点后,就给人拉洋车糊口。
他几次想把玉珏还给林文轩,可林文轩总说:“你先拿着吧,等你想回老家了,再带着它回去。”
林文轩经常来看马德,听他讲敦煌的故事,讲莫高窟的壁画,讲藏经洞的秘密。每次讲到玉珏,马德都会说:“这玉有灵,能认主。”
林文轩只是笑,他是学历史的,不信这些。但他喜欢听马德讲,觉得这玉珏像个沉默的老者,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沦陷。林文轩的学校停了课,他和几个同学秘密组织了抗日宣传队,在城里贴传单,撒标语。
一天夜里,林文轩贴完传单回家,被日本兵盯上了。他拼命跑,日本兵在后面追,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他跑进那个小杂院,马德正好拉车回来,赶紧把他藏进地窖。
日本兵闯进院子搜查,没找到人,就开始砸东西。一个日本军官看到马德怀里露出的红布角,一把抢了过去,打开一看,是块玉珏。
“这是古董!”军官眼睛一亮,用生硬的中文说,“交出来!”
马德死死抱着玉珏:“这是我的命!不给!”
日本兵用枪托砸马德的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玉珏上,顺着裂痕渗了进去。马德还是不肯松手,嘴里念叨着:“老祖宗的东西……不能给外人……”
就在这时,地窖里的林文轩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出来,大喊:“住手!”
日本兵把枪口对准了林文轩。马德趁机把玉珏塞进林文轩手里,推了他一把:“快跑!带着它跑!”
林文轩看着马德倒在日本兵的枪口下,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攥紧玉珏,转身冲进了夜色里。玉珏上的血迹还没干,滚烫的,像马德的体温。
他一路向南逃,躲过了日军的封锁线,加入了抗日队伍。玉珏被他用布层层包好,藏在贴身的口袋里,跟着他走过了无数战场。
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队被日军包围,弹尽粮绝。林文轩蜷缩在战壕里,摸着怀里的玉珏,想起了马德,想起了北平的小杂院,想起了莫高窟的壁画。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天降大雨,日军的进攻受阻,援军赶到,他们得救了。
“马德叔说得对,这玉有灵。”林文轩对着玉珏喃喃自语,眼泪掉了下来。
抗战胜利后,林文轩回到了北平。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马德的家人,只听说马德被日本人埋在了乱葬岗。
他在辅仁大学当了老师,教中国历史,经常给学生们讲敦煌的故事,讲那块龙纹玉珏的经历。
“它经历过烈火,饮过人血,见过盛世,也看过乱世。”林文轩在课堂上说,“但它始终没碎,因为它身上的裂痕里,藏着中国人的骨头。”
1948年,北平解放前夕,林文轩把玉珏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林墨的父亲。
“这玉是马德叔用命换来的,是老祖宗留下的。”林文轩对儿子说,“你要好好待它,别让它再经历战火了。”
林墨的父亲那时才十几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玉珏藏在了木箱的最底层。
新中国成立后,林文轩想把玉珏捐给博物馆,可还没来得及,就因病去世了。
玉珏就一直留在林家,被林墨的父亲小心地收藏着,成了他对父亲唯一的念想。
(沈砚的讲述结束)
拾遗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墨坐在木凳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龙纹玉珏,指尖能感觉到裂痕里凹凸不平的纹路,仿佛还能摸到当年马德和林文轩的血迹。
她终于知道了“饮人血”的最后一层含义——那不是权力的献祭,不是战争的残酷,而是普通人用生命守护传承的温度。
“林文轩……是我的曾祖父?”林墨的声音有些发哑,眼眶发烫。
她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曾祖父的故事,说他是个教书先生,在抗战时救过很多人,却从没听过玉珏的这段经历。
沈砚点头:“你曾祖父临终前,一直想把玉珏捐给博物馆,却没机会。你父亲摔碎的那块,就是他当年藏在木箱里的。”
林墨忽然想起父亲摔碎玉珏时的情景——为了救一个打翻热水瓶的孩子。那一刻,他像极了当年的马德,像极了当年的曾祖父,下意识地选择了守护。
“原来……”林墨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玉珏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父亲不是在乎玉的完好,是在乎里面藏着的人。”
沈砚递给她一张纸巾,没有说话。有些故事,不需要评论,只需要用心去感受。
林墨擦干眼泪,把玉珏放回锦盒。她忽然觉得,自己设计的“传承”系列,应该加一款特别的吊坠——用红绳穿着,玉珏的裂痕里不镶金丝,也不嵌沙粒,而是用激光雕刻出马德、林文轩的名字,还有那句“物有裂痕,方容往事”。
“谢谢您,沈先生。”林墨站起身,“明天,我能听听玉珏在博物馆的故事吗?”
沈砚点头:“可以。”
林墨拿起锦盒,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沈砚正站在柜台后,看着窗外的天空,手里把玩着那串紫檀佛珠,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与周围的古物融为了一体。
她忽然明白,拾遗斋里的每一件古董,都像这块龙纹玉珏一样,藏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藏着不为人知的坚守。
而沈砚,就是那个守着这些故事的人,等着有缘人来听,来懂。
林墨握紧了锦盒,快步向工厂走去。她要赶紧把新的设计想法画出来,让那些藏在裂痕里的名字,能被更多人记住。
明天,玉珏在博物馆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林墨很期待。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听一块古玉的往事,更是在触摸一个民族的记忆,那些藏在裂痕里的,关于勇气、关于守护、关于传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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