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广告公司的格子间早已亮起半数夜灯,许知夏面前的电脑屏幕还在闪着冷白的光,文档标题栏里“悦动饮料推广方案(第七版)”几个字,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睛发涩。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蹭到眼角的泪渍——半小时前领导林姐站在她工位前,语气里的失望几乎要漫出来:“知夏,你自己看看这方案,从第一版到第七版,除了把slogan换了三个词,还有什么不一样?客户要‘大众’,不是要‘白开水’,你的想法呢?你的设计灵魂呢?”
办公椅的滚轮轻轻响了一声,邻座的同事张薇端着泡好的枸杞茶走过来,把杯子往她桌上一放,压低声音:“别往心里去,林姐今天也被客户骂了。你看我那套护肤品方案,不也改了五次?现在的客户,就没个准主意。”
许知夏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点开微信对话框。置顶的“客户-悦动李总”里,最新一条消息停留在半小时前:“小许,再改一版,画面色调再亮些,文案别太文艺,要让广场舞阿姨都能记住,贴近大众审美。”
她盯着“贴近大众审美”这几个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按下一个键。第一版方案里,她画了组动态插画:青柠色的饮料瓶从冰柜里滑出来,水珠滴在地面,晕开的水渍变成跳跃的音符——那是她熬了两个通宵想的创意,林姐当时说“有灵气”,可李总一句“太年轻,阿姨们看不懂”,就被打了回来。
后来她删了插画,换成大红色的促销标语;删了文艺文案,换成“喝悦动,身体棒”;甚至把主视觉里的年轻人,换成了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可改到第七版,李总还是觉得“不够大众”。
“我是不是真的没天赋?”许知夏低头看着键盘,指甲无意识地抠着键帽边缘。大学时她是设计系的尖子生,作业总被老师当范例讲,可毕业进了公司,她的“想法”却像被裹了层棉花,怎么也露不出来。母亲从小就跟她说:“知夏,女孩子要乖,别犯错,顺着别人的心意来,才不会被讨厌。”她记了二十四年,从不敢反驳老师,不敢拒绝同学,更不敢跟客户说“我觉得这样更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语音,语气带着惯常的担忧:“知夏,下班了吗?今天方案顺利吗?要是客户不满意,就多听听人家的意见,别犟,保住工作最重要。”
许知夏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个“嗯,顺利,马上回家”,然后关掉微信,把第七版方案的文档保存好,发给李总。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团湿棉花堵在那里,喘不过气。
“我先走了,张薇。”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米色风衣,背上帆布包,脚步有些仓促地走出办公区。电梯下行时,她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头发扎得一丝不苟,眼镜片擦得干干净净,连风衣的纽扣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怕出错”的紧绷。
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正堵在路口,车灯汇成的光河在眼前流淌,嘈杂的鸣笛声裹着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许知夏没像往常一样去地铁站,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心里的委屈像潮水,得找个地方透透气。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路边的高楼渐渐变成了低矮的老房子,路灯也从明亮的LEd灯,换成了挂在门楣上的红灯笼。她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老巷口,巷口的木牌上刻着“拾遗斋”三个字,字体是温润的楷体,木牌下的红灯笼正轻轻摇晃,暖黄的光透过薄纱,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影。
许知夏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她在这附近上班快两年了,从没来过这条巷。可不知为何,那盏红灯笼像有股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
巷子很窄,两侧的灰砖墙上爬着藤蔓,叶子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踩在青石板路上,能听到轻微的“咯吱”声。走到巷子尽头,就是拾遗斋的木门,门上挂着铜环,门楣上的“拾遗斋”三个字,比巷口的木牌更清晰,还泛着淡淡的木蜡油光泽。
她抬手敲了敲铜环,“笃笃”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木质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疲惫。
店里比她想象中要小,靠墙摆着一排博古架,架子上放着些瓶瓶罐罐,柜台是深棕色的老榆木做的,柜台后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暖黄色的光刚好照亮台面上的一件东西。
一个穿素色棉麻衬衫的男人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软布,低头擦拭着什么。他的黑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紫檀佛珠,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许知夏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盘问,只是平静地开口:“进来吧,外面风大。”
许知夏有些局促地走到柜台前,目光不自觉地被男人手里的东西吸引——那是一枚寿山石印章,石材是淡淡的粉白色,像初春刚开的桃花瓣,顶部雕刻着一朵荷花,只是花瓣边缘并不整齐,像是被风吹破了一角,印面朝下放在绒布上,隐约能看到刻着字的痕迹。
“我……我就是路过,想避避雨。”许知夏撒谎了,外面根本没下雨,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意。
男人笑了笑,没戳破她的话,把印章轻轻放在绒布托盘里,推向她:“没关系,随便看看。这枚印章,刚擦好。”
许知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印章的顶部,寿山石的触感温润细腻,像是有温度。就在指尖碰到荷花雕刻的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周围的景象仿佛变了——
她好像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块寿山石,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刻刀,盯着石材叹气。男人的头发有些花白,下巴上留着山羊胡,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念叨着:“怎么就少了一点呢……”
许知夏凑近一看,才发现石材上已经刻了“清荷”两个字,只是“清”字的三点水,最后一点没刻上。男人放下刻刀,揉了揉眼睛,突然盯着石材的边缘笑了——那里不知何时崩裂了一小块,形状像极了荷花的花瓣。
“既然少了点,不如就改成‘破荷’?”男人拿起刻刀,手腕轻轻一转,崩裂的地方渐渐被刻成了一片小小的荷瓣,原本缺失的“点”,变成了荷瓣上的露珠。
画面一闪而逝,许知夏猛地回过神,指尖还停留在印章上,心跳得飞快。她看着托盘里的寿山石印章,顶部的破荷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刚才的幻境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你还好吗?”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关切。
许知夏抬起头,对上男人的目光,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枚印章……叫‘破荷轩主’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名字,像是潜意识里就知道。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印文是‘破荷轩主’。你怎么知道?”
许知夏摇了摇头,说不出理由,只是盯着那朵破荷,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陌生的情绪——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淡淡的松动,像冻了很久的冰,终于开始融化。
她想起改了七次的方案,想起母亲“要乖,别犯错”的叮嘱,想起林姐说的“没灵魂”。或许,她一直怕的不是犯错,而是不敢像那枚印章一样,在“不完美”里找到自己的样子。
台灯的光落在印章上,粉白色的石材泛着温柔的光,许知夏轻轻拿起印章,指尖摩挲着顶部的破荷,突然觉得,或许她也可以试着,不那么“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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