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顺着百里山的力道侧身躺下,没有回答 “醒没醒” 的问题,反而望着帐顶,声音淡得像蒙了层霜。
“我七岁那年被蛇咬过,那天比今天还冷,下着鹅毛雪……”
“我又冷又饿,躺在寝殿地板上,快冻僵的时候,好像看到了父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百里山听得一愣,下意识接话:“冬天的蛇不是该冬眠了吗?”
“是该冬眠,” 赫连玉扯了扯嘴角,笑意里满是苦涩。
“可放在我床上的那条毒蛇,却鲜活的很。”
百里山瞬间没了声音,悄悄侧过身子,和他面对面躺着。
原来这是他小时候的事,那些藏在冷硬外壳下的疤,终于露了一角。
“我父亲曾是东陵最尊贵的男人,而我,是东陵的长皇子。”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穿透岁月的怅惘。
“那年我六岁,亲眼看着我父亲,那么温和的人,一点点变得苍白冰凉,最后成了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赫连舒让我忘了那天看到的一切,”
他顿了顿,眼尾泛红。
“那时候我还小,看不懂她看我时,眼神里藏着的东西。”
百里山心里打了个突,长皇子?赫连舒?难道赫连舒是篡位夺了他父亲的位置?
可看赫连玉眼下迷蒙的样子,显然酒应该还没醒,说话没条理也情有可原。
她也没刻意追问 ,毕竟此刻去纠结逻辑问题,那她也太不近人情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轻轻伸出手,一下一下拍着赫连玉的胸膛。
动作轻得像哄襁褓里的孩子,无声告诉赫连玉 “我在听”。
卧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赫连玉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茫然。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不明白为什么伺候我的宫人越来越少,不明白他们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怜悯,更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浑身没力气,想睡觉…… ”
“直到有一天,皇子寝宫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百里山的心跟着揪紧,六七岁的孩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该多害怕啊。
“后来那条蛇咬了我,我躺在地上,能听到不远处侍从的窃窃私语,他们在等我断气,好去回话。”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父亲站在我面前,他苍白的脸上挂着血泪,只对我说了三个字 —— 活下去。”
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可这平静下,藏着惊涛骇浪。
“你知道吗?这颗痣,是我从鬼门关爬回来后才有的。从前,它是长在我父亲眼角的。”
百里山的呼吸顿了顿,看着那颗在烛火下泛着淡红的痣,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我没死成,父亲的外家派人救了我。”
赫连玉舒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
“那时候父亲外家还有些权势,他们联合老臣给赫连舒施压,最后把我送到南曌做质子,我的命才算保住。”
“是,我活下来了,”
赫连玉忽然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
“可她怎么会允许我真正‘活着’呢?”
话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
百里山没有催,只是保持着拍他胸膛的动作。
她忽然懂了,赫连玉不是要她为他打抱不平,也不是要她安慰, 他只是憋得太久了,需要一个人听他把这些压在心底的话,痛痛快快说出来。
做个安静的倾听者,就是此刻最好的陪伴。
赫连玉喉间的滚动渐渐平息,语气里的恨意像退潮般敛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平淡。
“后来多亏父亲家族的遗部暗中运作,我才总算回了东陵。”
“赫连舒为了堵天下人的嘴,让我认了新君后梁氏做养父。”
他扯了扯嘴角,笑意里满是嘲讽。
“你知道吗?那梁氏从前不过是父亲身边端茶递水的小侍,一朝翻身成了东陵最尊贵的君后,却要我这个前长皇子,叫他一声‘父君’!一个曾经的家奴!”
百里山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她知道赫连玉不需要可怜,可一想到当年那个小小的少年,在满是敌意的皇宫里,孤零零地在夹缝中求生,她就忍不住鼻尖发酸。
原本轻拍他胸膛的手,不自觉地在他心口处轻轻揉了揉,再慢慢拍下,动作轻得像在安抚一只受了伤的兽,想把他心里的郁结一点点揉开、拍散。
这无声的陪伴,像一捧温火,悄悄暖着赫连玉的心,让他有勇气可以再次翻检那些曾经的回忆。
其实他的酒早就醒了,方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敢在人前露半分脆弱。
唯独在百里山面前,才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宣泄。
不是因为他对她的动心,也不是因为她为他挡刀的情谊。
只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不具备他所恐惧担忧的那些身份、立场等一切外在因素……
甚至因为她为他挡下的那一剑,让他连最后一点对 “外人” 的内在犹豫都消了。
她如今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他最可信任的。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所以拼命想活下去,想活得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赫连玉的声音又低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可即便是我再谨慎,也总有疏忽之处。一次失误,我误饮了下了料的酒……”
百里山见他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嫌恶与隐忍,忍不住开口打断。
“不想说就别说了,没必要勉强自己回忆这些。”
“有什么不能说的?”
赫连玉冷笑一声,眼底瞬间翻涌起戾气。
“他那样做,不就是想恶心我吗?我若是连提都不愿提,岂不正合了他的意?”
百里山便没再劝,只安静地等着,指尖还轻轻落在他心口,像在给他无声的支撑。
“我早知道那贱人无耻,却还是低估了她的底线。”
赫连玉的声音里淬着冰,连呼吸都带着冷意,眉眼间尽是戾气。
“他竟然将良侍塞到了我的床榻上!”
“那良侍曾是我父亲最信任的女吏,却因为那个贱人的几句承诺,就想毁我清白,辱我身子!”
“所以我砍了她的头,亲自送到了那贱人的餐桌前。”
赫连玉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可眼底的煞气却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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