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山屯，住着一对从山东闯关东而来的老两口。老头姓李，人称老李头；老太太的姓氏已无人知晓，大家都唤她老李太太。
小三子、虎子、秋燕这些孩子，则亲切地称她为“李奶奶”。
李奶奶格外喜欢小孩，每次见到孩子们，总是想方设法给他们弄些好吃的。
她如此疼爱孩子，难道自己没有儿女吗？其实不然。老两口不但有孩子，还有三个儿子。
当年，他们是第二批闯关东来到黑龙江的。一见到靠山屯那肥沃得流油的黑土地，老两口喜出望外，觉得这辈子再也不用挨饿了。
老李头年轻时浑身是劲，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还兼做石匠活；老太太则一边操持家务，一边编筐、养鸡卖蛋，贴补家用。
他们一心多挣些钱，好让孩子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个个都上得起学，不再吃没文化的亏，将来最好都能进城工作，远离这种“面朝黑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的苦日子。
十年间，他们先后生了三个男孩。老两口省吃俭用，供儿子们读书。孩子们也都很争气，十分努力。
后来，老大当上了县供销社的售货员；老二在生产资料公司做了个小科长——那时候化肥、种子等都需计划供应，生产资料公司可是个实权部门，每次老二回屯，连老书记都得作陪吃饭。
老三中专毕业后一时没找到工作，老两口咬牙把准备宰杀的年猪和一群大鹅全卖了，求人托关系，终于把他安排进变电所，后来所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哥仨的出息，让全屯的人羡慕不已。不少家长都拿他们做榜样，教育自家孩子：“你们可得争气！看看老李家那三个，多厉害！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就有出路！”
等到三个儿子都在城里站稳脚跟，成家立业，老两口的身体也早已被辛劳拖垮了。他们原本指望晚年能进城享几天清福，可没想到，在老李头七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撒手人寰。
临终前，他眼睛都没闭上，望着老伴喃喃道：“我走了，你咋整？你咋整啊……”
老太太泪眼婆娑，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只盼着办完丧事后，儿子们会接她进城。
老李头的后事办得十分风光。棺材是用上好的果松木打的，出殡那天花圈簇拥、吹打喧天。乡亲们都说，老李头辛苦半辈子，走得这么排场，这几个儿子真是没白养。
可丧事办完，三个儿子谁也没提接母亲去城里养老的事。有乡亲问起，老李太太还替儿子们遮掩：“哎呀，他们都让我去城里，是我自己住不习惯，没去。过两年再说吧……”
一晃几年又过去了。儿子们回来得越来越少，每年只在农历七月十五和清明节回来一趟。每次都是开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祭品，上山祭扫之后，便匆匆返回城里上班。
那是老李头走后的第三个清明节。一大早，李家三兄弟相约来到父亲坟前。
他们带来的供品花样繁多，应有尽有：烧鸡、猪蹄、槽子糕、苹果、香烟，还有瓶装的白酒——那时候，屯里人喝的都是散装高粱酒，连城里普通上班族也少见喝瓶装酒的，可见他们为老父亲上供是真舍得花钱。此外，还有成摞的纸钱和金元宝。
三人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念叨起来。
老大先开口：“省了一辈子的爹啊，平时您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到了那边您可要想开点，想买啥就买点啥！瞧我们给您捎了这么多钱，还有金元宝，您老人家可劲花！最主要的，您得记住保佑我们这些儿孙！”
老二说得实在：“干了一辈子活的爹啊，到那边您就好好歇着吧，别再干活了！拿这些钱多雇几个人伺候您，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没事就打打牌、溜达溜达，好好享受享受！反正钱我们出！最重要的，您得记得保佑我们这些儿孙！”
相比两个哥哥，老三显得格外重感情：“我的亲爹呀，您咋说走就走了呢？一天都没让我们伺候着，叫我们这心里多不落忍！我真想好好孝顺孝顺您……最重要的，您得记得保佑我们这些儿孙！唉，真想您再多活几年，让我们好好尽尽孝心！”
说着说着，哥仨还像模像样地哭了起来。正哭着，烧纸的火堆突然像爆炸似的，猛地蹿起一个大火球，差点烧着他们的衣服。
三人惊魂稍定，战战兢兢地互相嘀咕：“爹这是听到我们这么孝顺，感动了吧？”赶紧又给父亲磕了几个头。
哭够了，说完了，灰飞烟灭。三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磕完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下山往屯子里走去。
这时，他们的母亲早已颤颤巍巍地站在屯口等候。三兄弟轮流搀着老娘，一边和屯里人打招呼问好。乡亲们羡慕不已，都说老李家养了三个好儿子。
不知不觉，一行人来到了老房子前。那是两间破旧的土房，由于年久失修，看上去十分破败。
走进屋里，三兄弟都不约而同地捂起了鼻子——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老太太常年独居，身体又不好，既没心思也没体力收拾屋子，屋内脏乱得几乎下不去脚。
见儿子们进屋后都不肯坐下，老太太赶紧用袖子挨个擦了擦炕沿，招呼儿子们坐。三人谁也没坐。老三还捂着鼻子问：“妈，你这屋啥味儿？”
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张罗着要给他们做饭，说是有现成的萝卜，还有老五媳妇送的酸菜，可以炖萝卜、炒酸菜，或者包他们最爱吃的酸菜馅包子。
三兄弟一听，连忙推辞：“不饿不饿！”
老大说单位太忙，得赶紧回去；老二说公司有事；老三说媳妇在家等着……一个个急得像火燎屁股似的。
其实，他们各自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谁也不愿在这破旧的老屋里多待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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