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师父密谈之后。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埋头苦修的少年，他的目光开始越过寺庙的院墙，投向那山外的广阔天地。
心中那颗名为“身世”的种子，在师父言语的点拨下，正悄然生根，萌发出无数探寻的枝芽。
初夏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宁静而悠远。
“师弟，来，尝尝这雨前龙井。”
净明师兄将一只古朴的陶杯推到墨寒面前。
茶汤碧绿清透，热气氤氲，卷起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墨寒接过茶杯，他轻呷一口，任由那微苦回甘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中的一丝浮躁也随之沉淀下来。
净明看着墨寒若有所思的模样，笑了笑，状似随意地开口：
“师弟，你可知道，咱们这归缘寺的来历？”
墨寒抬起眼，目露询问之色。
他只知自己从小在此长大，寺庙的名字仿佛自古便是如此，从未深究。
“十七年前，这里还不叫归缘寺，而是叫清风寺。”
净明师兄的目光变得柔和，带着回忆的色彩。
“那时候的清风寺，只是这连绵群山中的一座普通的小庙，香火稀疏，殿宇破败，全靠师父一人苦苦支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直到十七年前，师父将尚在襁褓中的你带回山门，这清风寺，才更名为归缘寺。”
“归缘……”
墨寒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心脏没来由地一跳。
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名字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父说，这是缘法，是天意。”
净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是你我师兄弟的缘，是这寺庙与山下众生的缘，更是你与这方天地的缘。”
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山门外传来，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
墨寒下意识地透过窗棂望去，只见三道身影正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
他们皆作中年人打扮，穿着考究的暗色锦缎常服，不似寻常香客。
尤其是为首那人，龙行虎步，气息沉凝，步履开合间，竟有淡淡的真气波动逸散而出，显然是修为不俗的古武高手。
“瞧，又有人来了。”
净明放下茶杯，语气中带着几分见怪不怪的意味。
“自从你被师父带回来之后，特别是最近几年，这样的人几乎就没断过。”
墨寒心中一动，将茶杯稳稳放在桌上：
“师兄，他们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山外面那些所谓的隐世家族呗。”
净明压低了声音，凑到墨寒耳边，神情中带着一丝与有自豪的神秘。
“起初，他们是来找麻烦的。上门来切磋，说白了就是想踩着师父的名头扬名立万。”
墨寒紧紧盯着净明，追问道：
“结果呢？”
净明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一抹少年气的得意。
“无一例外，全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师父他老人家有时候甚至都未出过主殿，只在蒲团上端坐，便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更加激动：
“最厉害的一次，是东山天阙市那个柳家的老祖宗，叫什么柳青山。”
“那老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宗师小成的高人，在整个东部区域都算得上是跺一跺脚山摇地动的大人物！你猜怎么着？”
墨寒屏住了呼吸，他知道宗师境意味着什么。那是真气化罡，是古武界金字塔的顶端！
净明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
“就在师父面前，连三招都没撑过去！据说那柳老头下山的时候，脸色比寺里的墙漆还白，回去之后就立刻闭关。”
“并且严令柳家子弟，路过本寺山门，必须拜访，以示尊敬！”
“嘶——”
墨寒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宗师小成，三招落败！
他一直知道师父圆觉深不可测，却从未想过，师父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达到了一个他甚至无法理解的境界！
师父，至少也是宗师大成，甚至可能是……圆满？
“后来啊，这些家族就都学聪明了。”
净明的声音将墨寒从震撼中拉了回来。
“既然打不过，那就交好。隔三差五就派人上山，带着各种天材地宝，美其名曰‘添些香火’。”
“实际上，就是想在师父这里结个善缘，万一以后家族有难，也好开口求助。”
正说话间，山门外悬挂的铜钟被轻轻敲响了三下，钟声清越，回荡在山林之间。这是有贵客到访的信号。
“走吧，师弟，咱们也去看看，今天又是哪家的大金主来了。”
净明理了理衣襟，率先朝外走去。
墨寒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波澜，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禅房，绕过回廊，只见大殿前的广场上，方才那三个中年人已经到了。
他们并未擅入殿内，而是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外，神态谦卑，丝毫没有身为强者的傲气。
为首那人手中捧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盒，另外两人则各自抱着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礼盒，显然都是价值不菲的重礼。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圆觉大师不知何时已从大殿中缓缓走出。
他身披陈旧的灰色袈裟，脖颈上挂着一串乌黑的佛珠，面容慈祥，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迈僧人。
为首的中年人，看到圆觉现身，神色一肃，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古武晚辈礼：
“晚辈沧海市赵家，家主赵天行，拜见圆觉大师。久闻大师佛法高深，德高望重，今日特来拜访，冒昧之处，还望大师海涵。”
墨寒站在一旁，心中又是一惊。
沧海市赵家，那可是与柳家齐名的东部区域顶级世家，其实力与柳家不相上下。
一族之长，竟亲自登门，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师父在古武界的影响力，已然可见一斑。
赵天行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紫檀木盒双手奉上，态度虔诚至极：
“此乃我赵家于北地雪峰古城侥幸得来的一株千年雪莲，有固本培元，洗涤经脉之奇效。”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大师笑纳，全当是为寺里添些香油。”
千年雪莲！
这四个字让一旁的净明都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墨寒更是心头剧震。
这种传说中的灵药，对于任何一个武者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至宝，赵家竟然舍得拿出来当做见面礼！
然而，圆觉大师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精致的木盒，并未伸手去接，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赵施主有心了。出家人四大皆空，身外之物于老衲不过是浮云。这等珍贵药材，施主还是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拒绝了！面对千年雪莲，师父竟然毫不动容地拒绝了！
赵天行的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尴尬，但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脸上的恭敬之色更浓：
“大师言重了。大师慈悲为怀，晚辈自然知晓。实不相瞒，晚辈此次前来，除了敬仰大师德行之外，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圆觉的目光平静如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施主但讲无妨。”
得到了许可，赵天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
“犬子赵明轩（长子），今年三十有八，天资尚可，如今已是内劲圆满的境界。”
“只是……只是他近两年来，修为始终停滞不前，多次尝试冲击先天之境，都以失败告终。”
“听闻大师佛法精深，武学造诣更是深不可测，所以……所以斗胆，想请大师为犬子指点迷津！”
话还没说完，圆觉便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阿弥陀佛，老衲只是个一心向佛的普通僧人，早已不问古武界之事。至于武学造诣，更是施主谬赞了，怕是找错了人。”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赵天行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了，若是被拒之门外，自己的儿子可能此生都将困于内劲，再无寸进！
他一咬牙，急切道：
“大师过谦了！柳家老祖亲口承认，曾在大师手下走不过三招，此事早就在古武界顶层的圈子里传开了！”
“晚辈绝无虚言，还请大师看在犬子一片向武之心的份上，指点一二！”
他竟是不顾一切地将这件隐秘之事当众说了出来。
墨寒在一旁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师父的名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这些隐世家族的登门拜访，不仅仅是结缘，更是带着各自的目的与祈求。
圆觉大师闻言，沉默了片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无奈。
他抬眼看了看一脸焦急恳切的赵天行，终是轻叹一声：
“也罢，既然施主如此诚心，老衲便多嘴几句。”
赵天行顿时面露狂喜之色，连忙躬身：
“请大师明示！晚辈洗耳恭听！”
圆觉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修炼一道，求的是水到渠成，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成，心生执念。”
“内劲转先天，看似是真气之变，实则是心境之关。”
“你那孩儿，恐怕是太过执着于‘突破’二字，将境界的提升视作了必须攻克的难关，”
“如此一来，心有挂碍，气机便无法圆融通达，又如何能化内力为先天真气？”
他伸手指了指寂静的大殿，声音平缓而有力：
“老衲这里有一法，明心见性，气自成真。”
“不如让令郎来我这寺中，不练功，不谈武，只每日扫地、担水、诵经、静坐。摒弃心中杂念，洗去一身浮躁。”
“待他何时能真正静下心来，或许瓶颈自破。”
“明心见性，气自成真……”
赵天行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字字珠玑，蕴含至理，眼中渐渐亮起明悟的光芒。
他激动得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对着圆觉深深一揖到底：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大师一言，胜过我等十年苦修！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他直起身，连忙示意身后两人将所有礼品都恭敬地放在殿前的石阶上。
“这些是我赵家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还请大师务必收下！就当是……就当是犬子在寺中修行的食宿之费！”
这一次，圆觉大师没有再拒绝，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为了孩子的修行，那老衲便破例一次。”
“这些东西，寺内弟子修行或也用得上，余下的，便制成药丸，赠予山下求医的香客吧。”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赵天行千恩万谢，再次行礼后，才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敬畏，领着两个随从告辞下山。
墨寒的目光落在石阶上那几个礼盒上，千年雪莲、百年参王、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
但散发着淡淡能量波动的珍稀矿石……随便拿出一样，都足以在外界引起腥风血雨，而如今，它们却像寻常物品一样，被静静地摆放在这里。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有对师父的崇敬，也有一丝对这纷繁世界的担忧。
“师父，”他忍不住开口，“我们收下这么多贵重的东西，真的……没关系吗？”
“无妨。”圆觉大师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声音依旧温和淡然。
他看了一眼那些礼品，平静地说道：
“缘来不拒，缘去不留。他们有心结缘，我们也不必故作清高。”
“世间万物，唯有用在实处，方显其价值。”
“这些东西，于山下百姓的病痛有助，于寺内弟子修行有益，收下，便是行善。这，也是一种修行。”
说罢，他转身走回大殿，只留下一个从容安然的背影。
墨寒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师父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价值连城的“善缘”，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真正的强大，并非是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而是在拥有了这份力量之后，依旧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一颗慈悲心。
他抬起头，望向山外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广阔天地。
那个曾经遥远而模糊的世界，此刻正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一角一角地在他面前掀开。
而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走出这座山的庇护，亲自去丈量那片天地的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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