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龙的声音在归缘寺前院回荡，不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算恳切。
可这番话，听在圆觉大师的耳中，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圆觉活了八十多个年头，见过的风浪比许多年轻人走过的路还多。
闻声阁是什么地方。
一个将情报与利益为主的庞然大物。
这种组织里，所谓的“自作主张”，不过是最好用的借口。
事情办成了，是组织的功劳。
事情办砸了，便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擅自行事，与组织无关。
这套说辞，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对方今天摆出的态度。
圆觉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的目光在狂龙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
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扫过一旁如铁塔般矗立，浑身散发着凶戾煞气的猛虎。
最后，才落到那个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的戏猴身上。
道歉，却带着两位宗师大成的高手前来。
这到底是赔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
圆觉心中了然，却并未点破。
他只是淡淡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既然施主说是误会，那老衲便当它是误会。”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惊扰了佛门清净，毁了我寺中大殿。”
“不知狂龙施主，打算如何了结这段因果？”
他将问题直接抛了回去。
没有愤怒的质问，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最直接的诉求。
赔偿。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戏猴身体一僵，头埋得更低了。
狂龙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省去了那些弯弯绕绕，直奔主题，反而更有效率。
“大师快人快语，是在下的不是了。”
狂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冤家宜解，不宜结。”
“闻声阁行事，向来有自己的规矩。此事因我闻声阁而起，自然要给大师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说着，对着身后某个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很快，一名同样戴着面具，但气息远不如他们深厚的闻声阁成员，从山门外的阴影中走出。
他双手捧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恭敬地递到狂龙面前。
狂龙接过木盒，亲自走上前几步，将其递到圆觉面前。
“大师，这第一份薄礼，是为修缮贵寺大殿所用。”
圆觉的目光落在木盒上。
盒子并未上锁，狂龙轻轻一推，盒盖便向上弹开。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黑色的金属卡片，卡片上用烫金工艺印着一串数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另一边，则是一叠厚厚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是林川市最大银行的资产证明。
三千万。
这个数字，足以将整座归缘寺用真黄金的金漆重新翻盖一遍。
可圆觉的眼神，只是在那张卡片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对他这等方外之人，金钱早已是身外之物。
真正让他眼皮微跳的，是木盒的另一半。
那里，整齐地码放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白玉瓷瓶。
哪怕隔着瓶塞，墨寒都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只是吸上一口，就觉得体内翻腾的气血都平复了许多。
“这些，是闻声阁收藏的一些丹药。”
狂龙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自得。
“有固本培元的培元丹，有疗伤圣药黑玉断续膏，还有一瓶能助内劲武者突破瓶颈的破障丹。”
“算是惊扰了大师与寺中各位师傅清修的一点补偿。”
墨寒的心脏狠狠一跳。
破障丹！
这可是传说中，有价无市的灵药。
对于内劲圆满的武者来说，一枚破障丹，就意味着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够一举冲破关隘，踏入梦寐以求的先天之境。
寻常的古武世家，就算倾尽家财，也未必能求得一颗。
而闻声阁，竟然就这么随手送了出来。
狂龙似乎很满意墨寒的反应，他顿了顿，又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筹码。
“除此之外，我闻声阁以情报立身。”
“为了表示歉意，从今往后，大师若有任何需要，都可向我闻声阁询问。”
“丁级及以下的情报，我闻声阁将为大师免费提供。”
“丙级以上的情报，也一律给大师八折的优惠。”
“此承诺，永久有效。”
这番话一出，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圆觉，眼眸深处都闪过一丝微光。
好大的手笔。
好深沉的心机。
三千万的现金，是给归缘寺的“面子”，让寺中僧众知道，闻声阁赔得起。
珍贵的丹药，是给墨寒和圆觉的“里子”，实实在在地解决了他们最需要的修炼资源问题。
而最后这个情报承诺，则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归缘寺与闻声阁巧妙地绑在了一起。
它看似是一个优惠，实际上却是一种投资。
他日，只要圆觉动用了一次这个权力，就等于欠下了闻声阁一个人情。
一环扣一环，将一场恶性的冲突，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次合作的开端。
眼前这个戴着青龙面具的年轻人，其心智与手腕，当真可怕。
圆觉心中暗自赞叹，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施主有心了。”
他缓缓伸出干枯的手，没有去碰那张黑卡，而是将那个装着丹药的木盒接了过来。
这个举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钱，可以不要。
但弟子的前程，他不能不顾。
狂龙见状，心中大定。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张名片，同样是黑金配色，设计简约，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狂龙。”
“大师，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日后若有需要，可随时打这个电话。”
圆觉却没有接。
“老衲的归缘寺，乃是红尘外的清净之地。”
他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丝疏离。
“寺中弟子，皆潜心修行，不许使用手机这等俗物。”
“平日里若有要事，也只用飞鸽传书。”
这话听起来像是托词，却也是事实。
狂龙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似乎真的没想到，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还有人坚守着如此古老的传统。
不过，他反应极快。
目光一转，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戏猴身上。
“哦？飞鸽传书？”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那正好。”
“这戏猴犯下大错，本该带回阁中受罚。但既然大师不愿杀生，我也不好做得太绝。”
“不如这样。”
狂龙的声音变得随意起来，仿佛是临时起意。
“我便罚他镇守闻声阁在山下林川市的分部，戴罪立功。”
“日后，大师若有消息要传，只需将信鸽放到林川分部即可。”
“他自会处理妥当。”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戏猴猛地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天大的美差。
名为镇守，实为监视。
名为传信，实为建立一条只属于他们组织和归缘寺的专属联络线。
高。
实在是高。
圆觉大师深深地看了狂龙一眼，心中那句“论谈手腕，望尘莫及”的评价，又加重了几分。
他没有再拒绝。
“如此，便有劳了。”
他双手合十，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事情谈妥，狂龙也不再逗留。
他对着圆觉再次微微躬身，算是行了告别之礼。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那青龙面具下的目光，却忽然转向了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墨寒。
“对了，寒小友。”
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沉稳，反而带上了一丝提醒的意味。
“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墨寒心中一动，抬起头，迎向那道深邃的目光。
“你上次在林川市，于众目睽睽之下，轻松击败了李家的天骄，李浩。”
狂龙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墨寒的心湖。
“据我们得到的情报，那李浩自那日返回家族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练功房。”
“至今，未曾踏出半步。”
“听说，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在疯狂修炼，就是在与家族的死士进行实战搏杀。”
“这份刻苦与决绝，在如今的年轻一代中，十分罕见。”
狂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赏。
“你让他当众承受了那样的屈辱，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
“下次再见，他恐怕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寒小友，你要有心理准备。”
墨寒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李浩那张骄傲却不失英气的脸庞。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
“李兄虽然性子骄傲了一些，但我能看出来，他心怀正气，并非奸邪之辈。”
“切磋比武，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想他不至于如此记仇。”
听到这番天真的言论，狂龙面具下的嘴角，终于咧开一个无人能见的，充满嘲讽的笑容。
“呵呵。”
他低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过来人的沧桑与不屑。
“寒小友，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太高看现在所谓的年轻一代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被家族光环笼罩。”
“顺风顺水时，或许还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可一旦遭遇挫折，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就会彻底暴露出来。”
“仗着世家背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我见得太多了。”
“希望那李浩，不是其中之一吧。”
说完，他不再多言。
对着身旁的猛虎示意了一下。
猛虎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单手将跪在地上的戏猴提了起来。
“走吧。”
狂龙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三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归缘寺前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有那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药香，以及那道狰狞的杖痕，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
圆觉大师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魁梧壮汉消失的地方。
狂龙。
好一个狂龙。
今日登门，说是赔罪。
言语间，却处处是试探，处处是心机。
若非自己勘破了他那点心思，恐怕还真要被他这番表演给唬住。
他今天说是赔罪，既然是赔罪又何必非要带着那头煞气冲天的“猛虎”一同前来呢。
还不是怕自己与他起冲突，在实力上落下风。
毕竟，一尊含怒出手的宗师大成，究竟有多恐怖。
没人比他这个闻声阁的首领，更清楚了。
半晌，圆觉才收回目光，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缓缓转身，对着一旁恭敬侍立的众弟子招了招手。“都过来吧。”
他将狂龙所赔偿的那个精致木盒，随手打开。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精纯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闻声阁，倒也算是下了本。”
圆觉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从中取出几枚色泽温润的培元丹，分发给净明等弟子。
“尔等根基尚浅或根基不稳，此丹可助你们固本培元，好生利用，切莫懈怠。”
“谢师父！”众弟子躬身谢过，喜不自胜。
最后，圆觉将盒中那枚灵光萦绕、一看便知不凡的丹药取出，递到了墨寒面前。
“寒儿。”
“弟子在。”
“此为破障丹，对你眼下的瓶颈或有助益。”
圆觉看着他，眼神中多了一丝深意。
“狂龙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提醒了我们。这世道，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收下吧。”
墨寒心中一暖，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双手郑重接过。“师父，我……一定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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