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似无意写下的三个字,仿佛一道无形的咒令,在萧玦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当夜,他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连续五夜,他都重复着同一个梦。
梦中是永和十年的春日宫宴,繁花似锦,暖风拂面。
他还是那个身着太子蟒袍的少年,坐在父皇身侧,百无聊赖地看着殿中歌舞。
直到一个身影翩然入场,四周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
那是虞妩华的母亲,名动京华的虞夫人。
她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舞衣,长袖善舞,一曲《折柳吟》跳得如泣如诉,仿佛将沙场征人的离愁别绪都融入了舞姿之中。
曲终舞罢,虞夫人敛衽行礼,经过他身边时,趁着众人不备,飞快地将一枚冰凉的铜片塞入他温热的掌心,吐气如兰,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殿下,留给你,将来救她。”
每一次,萧玦都在这句低语中惊醒。
每一次,他睁开眼,都能在明黄色的枕畔上,发现一缕若有似无的幽蓝色香灰。
那气味清冷而独特,与数日前虞妩华在紫云殿中焚烧纸蝶时散发出的气味,一模一样。
帝王的寝殿戒备森严,绝无可能有人潜入。
这凭空出现的香灰,比那诡异的梦境更让他心惊肉跳。
“周仲安。”萧玦的声音冷得像冰。
太医院院判周仲安快步入内,跪地请安,连头都不敢抬。
“朕近日常做噩梦,醒后头痛欲裂,你且说说,是何缘故?”萧玦端坐床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下方那个微躬的脊背。
周仲安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禀:“回陛下,龙体康健,脉象平稳。想来是因近日边关战事与朝中政务繁重,陛下心神牵动了旧忆,才会夜有所梦。”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与前几日太医们的诊断并无二致。
但萧玦的视线却缓缓下移,落在了周仲安藏在袖袍下的手腕上。
那深青色的官服袖口边缘,沾染了一小块暗褐色的药渍,似乎是匆忙间蹭上的。
“你昨夜去过紫云殿?”萧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周仲安的身体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万分小心,竟还是在袖口留下了调配安神香的药渣痕迹。
与此同时,紫云殿内,虞妩华正用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窗棂。
她早已察觉,那个被安插在她身边,名为“小德子”的内侍,每日黄昏都会将她白日的言行举止记录成册,经由西六宫旁那条通往药库的偏僻巷道送出宫去。
“白芷,”她用唇形无声地吩咐,“去,在药库巷道的墙根下,撒上这些。”她递过去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是特制的含香粉末,无色无味,却极易沾染衣物,且经久不散。
次日午后,虞妩华坐在窗前,看着小德子躬身打扫庭院。
她仿佛是无意识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哼唱起半句残破的曲调。
那曲调婉转而悲凉,正是《折柳吟》中的一节。
正在埋头扫地的小德子,身体蓦然一顿,扫帚停在了半空。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鼻翼不易察觉地轻翕几下,像是在分辨什么气味,
虞妩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冷光。鱼儿,上钩了。
当晚,萧玦再度坠入那个熟悉的梦境。
还是那场宫宴,还是那个舞姿绝世的虞夫人。
但这一次,虞夫人舞罢之后,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殿外无尽的黑暗,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
她开口,声音空灵而遥远:“我女儿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会哭。”
话音刚落,场景骤变。
宫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雪原。
一个瘦弱的少女跪在及膝的深雪里,穿着单薄的宫装,冻得瑟瑟发抖。
她的小脸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只被烧得焦黑的蝴蝶。
那少女的面容,赫然是虞妩华!
“啊!”萧玦猛地从龙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满是冷汗。
他厉声喝道:“来人!给朕彻查所有近侍,但凡与后宫妃嫔有私下往来者,一律拿下!”
他怒不可遏,认定是自己身边的奴才被收买,用某种秘术让他产生了幻觉。
他却不知道,那能牵动梦境的香气,早已在他毫无防备之时,通过小德子浆洗过的衣襟,混入了他寝殿的熏香之中,成了一种无形无影、却能精准传递信息的载体。
在帝王因震怒而掀起一场彻查风暴时,白芷已如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备松懈的药库。
她没有动任何药材,只是在周仲安常坐的那张案几下方,用一根小小的铜钉,深深地刻下了三个字——断喉谷。
两日后,风波渐平,一无所获的调查让萧玦的疑心更重。
他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当他展开一张北境边防图时,目光倏然凝固。
地图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山谷地形,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断喉谷。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是军中对一处险要隘口的俗称。
而此刻,他惊骇地发现,这个山谷的位置,竟与近年来北狄数次南下入侵的路线,诡异地完全吻合!
仿佛那里就是一个天然的缺口,指引着敌军长驱直入。
“传兵部尚书!”萧玦的声音嘶哑。
兵部尚书连滚带爬地赶来,面对帝王指着地图的质问,他支支吾吾,汗如雨下,最终只憋出一句:“或,或是地形巧合……北狄蛮人,狡诈多端……”
“巧合?”萧玦冷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虞家镇守北境百年,从未出过此等纰漏。
虞家军一倒,北境防线便处处“巧合”?
当夜,他再次梦到了虞夫人。
这一次,她不再起舞,而是身披染血的战甲,立于尸山血海之上,一双凤目怒视着他,声色俱厉地斥责:“萧玦!你们忘了当年的誓言!”
那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然惊醒,只觉右手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他摊开手掌,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赫然看到一枚蝶形的铜片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铜片边缘锈迹斑斑,带着岁月的痕迹,分明是某种甲胄上的残片,而那工艺与制式,正是早已被销毁的虞家玄甲军独有!
他没有做梦。这不是幻觉!
第六日午时,紫云殿的庭院里,虞妩华正和白芷一起晾晒一些压在箱底的旧衣物。
一阵风过,一件绣着精致蝶纹的月白色亵衣被吹起,轻飘飘地越过院墙,落在了外面巡逻的小德子脚边。
小德子脸色一变,这可是美人的贴身衣物,他一个内侍捡到,若是传扬出去,可是大罪。
他慌忙拾起,正想隔着墙扔回去,一个冷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拿来。”
小德-子魂飞魄散,回头一看,竟是皇帝亲临。
他颤抖着将那件柔软的衣物呈上。
萧玦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衣料上栩栩如生的蝶纹,看了许久许久。
那蝴蝶的绣法,与他掌心那枚铜片上的蝶形轮廓,如出一辙。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飘:“虞美人……近日可曾提过她的父亲,虞老将军?”
小德子吓得几乎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回想了半天,才颤声答道:“回、回陛下……美人前几日看、看着院里的海棠树,曾自言自语说……说父亲去打仗,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抢走她的糖葫芦……”
糖葫芦。
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萧玦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记得,那还是他做太子的时候,有一次偷溜出宫,嘴馋地抢了一个平民孩童的糖葫芦。
恰好被微服出行的虞夫人撞见。
他以为自己会受到严厉的斥责,甚至被告到父皇那里。
可虞夫人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温柔地笑着,给了那孩童一锭银子,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精致的银锞子塞给他,轻声说:“殿下想吃,下次告诉我,我给您买,抢别人的,不好。”
这件事,除了他、虞夫人,以及当时尚在襁褓中、只可能从母亲口中听说的虞妩华,天下再无第四人知晓。
夜色深沉,萧玦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推开了紫云殿的偏门。
殿内烛光摇曳,将一道纤细的影子投在墙上。
虞妩-华正坐在镜前,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理着她那如瀑的长发。
听到门响,她缓缓回头,望向门口那个身着玄色常服的帝王。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秋水,不带一丝杂质,纯净得如同不谙世事的稚童。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畏惧,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唇形无声地问道:“陛下,也来做梦吗?”
她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却像是没站稳,手肘不慎碰倒了身旁的博山炉。
香炉翻倒,炉内燃烧的香料倾泻而出,一股青烟袅袅腾起,瞬间,那股与他梦境中同源的、清冷幽邃的兰香,弥漫了整个内殿。
萧玦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正不受控制地狂跳,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本是带着满腹的疑窦与杀机,前来做最后的试探。
可在此刻,在闻到这熟悉香气的一瞬间,他心中升起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恐惧的,是那个即将被揭晓的答案。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如果这些诡异的梦境,是有人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唤醒他尘封的记忆……那么,他对权倾朝野的虞家那场毫不留情的清算,那道满门抄斩的圣旨,从一开始,是不是就错了?
夜风从敞开的门扉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变幻不定。
殿内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这死寂,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深宫的暗处,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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