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有了停歇的迹象,潮湿的空气里裹挟着泥土与落叶腐败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永宁宫的每一个角落。
虞妩华遣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窗前。
她正在熟悉这具身体里新生的、诡秘莫测的力量。
这是一种玄妙的感知。
当忠心耿耿的白芷为她端来热茶,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担忧,便如一缕温热的细线缠绕在她心尖,熨帖而安稳。
而当窗外负责巡逻的太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那份来自底层的、日复一日的枯燥与麻木,又会化作细密的针芒,让她无端生出一丝烦躁。
她闭上眼,凝神细察,渐渐摸索出了规律——对方的情绪越是强烈,她的感应便越是清晰,仿佛能隔着皮肉,直接窥探到人心最深处的波澜。
她尝试着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萧玦。
只两个字,胸口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
那不是单一的情绪,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孤寂,猜忌,还有深藏于骨血之中、对周遭一切的戒备,冰冷如铁,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便是九五之尊的内心世界么?
高处不胜寒,原来并非一句虚言。
虞妩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尖因过度感同身受而微微发白。
她明白了,这力量是双刃剑,窥探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会被其反噬。
但她别无选择,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第四日夜里,雨势复起,只是不如前几日那般滂沱。
一个脸生的年轻太监提着食盒,在宫门外恭敬地候着。
白芷将他引进来,低声回禀是御膳房奉陛下之命,特意为娘娘送来的避寒汤药。
来人自称小德子,脸上堆着谦卑而局促的笑。
虞妩华端坐在灯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是他。
前世里,正是此人奉皇后懿旨,在她的饮食中动了手脚,让她身子日渐亏空。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了声“有劳”。
当她伸出纤纤玉手去接那只白瓷碗盏时,指尖看似无意地,轻轻擦过了小德子冰凉的手腕。
就是这一刹那。
她的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一幕模糊却真实的画面闪电般掠过——幽暗的御书房,烛火摇曳,一道身影正背对着她,费力地旋动机关,打开了书架后的一个暗格。
暗格之内,一份边缘泛黄的绢帛被小心翼翼地取出,上面赫然标注着“先帝遗诏残卷”六个字。
那人迅速摊开另一张宣纸,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悄悄抄录。
画面稍纵即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那份抄录时的惊惶与贪婪,却如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感知里。
虞妩华端着汤碗,眼睫微垂,遮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寒光。
她将汤药一饮而尽,随即笑着将空碗递了回去,声音娇软,带着一丝不经意的亲昵:“有劳公公了,只是这雨夜天凉,哥哥的手好凉呀。”
小德子被她这声“哥哥”叫得浑身一僵,脸颊瞬间涨红,只觉得这位传闻中性情冷傲的虞昭仪,此刻的眼神竟带着一丝勾魂摄魄的媚意。
他慌忙接过碗,结结巴巴地告退,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雨幕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藏在袖口深处的回拜帖上,已经沾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粉。
夜至子时,万籁俱寂,只有雨打芭蕉的嘀嗒声。
虞妩华命白芷取来一块她常用的素色帕子,将白天用剩下的桂花香粉细细洒了些许在上面,而后轻声道:“去,挂在西边回廊的屋檐下,就挂在最显眼的那根廊柱上。”
白芷虽有不解,却未多问,依言照办。
虞妩华则独自站在窗边,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隙,目光紧紧锁定着那片黑暗的廊道。
她知道,小德子是皇后的人,但他如此胆大包天,背后必然还有指使。
而那份遗诏残卷,才是搅动这盘棋局真正的风眼。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贴着墙根掠过,动作迅捷无比,径直来到那根廊柱下。
他没有丝毫停留,只是伸手一探,便将那块帕子扯入手中,置于鼻尖轻嗅,随即身形一闪,再度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借着廊角微弱的灯笼光晕,虞妩华看清了那人挺拔的身形与熟悉的侧脸——竟是七皇子,萧珩。
她心中微动,一丝了然浮上心头。
前世这位七皇子在人前总是一副与世无争、耽于书画的淡泊模样,可她死后魂魄飘零,却知晓他实则城府极深,暗中结交了大批被世家打压的寒门士子,在朝堂之外,悄然培植起一股足以抗衡皇权的可怕力量。
萧玦登基后,兄弟二人明面上和睦,暗地里却早已是生死之局。
今夜他亲自冒雨前来取这“信物”,显然,他也嗅到了遗诏的味道,并且已经怀疑此事牵涉到了虞家。
虞妩华缓缓关上窗,将外界的风雨彻底隔绝。
她走到桌边,轻轻吹灭了最后一盏烛火。
黑暗中,她的红唇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声音低得仿佛梦呓:“若想查清真相,就别怕脏了脚下的靴子。”她将皇后的人引向萧珩,就是要将这池水彻底搅浑。
五更天时,持续了数日的暴雨终于彻底停歇。
天边泛起鱼肚白,洗练过的空气清新而凛冽。
虞妩华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
临行前,她从一个尘封已久的锦盒中,取出了一件珍藏多年的物事——一片仅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蝶翅标本。
那并非寻常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在光线下变幻角度,竟隐约呈现出某种复杂的图样,像是舆图,又像是某种兵符的拓印。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半片蝶翅嵌入特制的绣鞋夹层之中,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从深宫带出去的、属于虞家的“兵符”。
一切准备就绪,白芷为她披上斗篷。
她却没有立刻动身,反而缓步走到庭院中那棵湿漉漉的梧桐树下,仰头看着枝叶上悬而未落的雨滴,晶莹剔透,仿佛一颗颗破碎的眼泪。
她忽然转过身,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身后的白芷:“你说,陛下今晚……会不会梦见我哭?”
话音未落,远处宫道上便传来一阵清晰而整齐的马蹄踏水之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那是御驾出宫的动静,萧玦已经启程,前往西山猎场。
虞妩华的车驾跟在妃嫔们的队伍末尾,不疾不徐。
行至半途,前方便传来消息,连日暴雨引发山洪,冲毁了前方必经的一座石桥,车队只能暂歇于半山的驿站,等待工部随行官员抢修。
夜色降临,萧玦独坐在驿站简陋却干净的房间里,灯下,奏折堆积如山。
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头无端烦躁,像是有一团看不见的乱麻缠绕着,让他气血翻涌。
他用力揉了揉眉心,闭上眼想要小憩片刻。
然而,甫一合眼,那个熟悉的梦境便再度铺天盖地而来。
还是那片荒芜的旷野,还是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虞妩华一身红衣,跪坐在火堆前,容颜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绝美而哀伤。
她手中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标本,正一点点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她的口中,依旧轻声吟唱着那首《折柳吟》。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竟清晰地听见了那破碎歌声中的每一个字。
“边城柳色新,折柳送君行。此去黄沙远,君恩似浮云……”
“柳折君未归,血染旧战旗。妾心随蝶烬,来生莫为君。”
最后一句“来生莫为君”,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
案头的墨迹尚未干透,他低下头,赫然发现自己竟在无意识间,用朱笔在奏折的空白处写下了四个杀气凛然的大字——
查遗诏事。
萧玦瞳孔骤缩,他猛然抬眼,望向窗外风雨飘摇的夜色,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一个前所未有的、荒诞而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在他心中升起: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那些不属于他的悲伤与悔恨,是否……并非源自于他自己?
山洪阻断了前路,却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喘息与布局的间隙。
翌日午后,桥梁终于勉强修复通行,庞大的御驾车队再次启动,于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南苑行宫。
这座依山而建的皇家别苑,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之皇宫更多了几分野趣与开阔。
虞妩华走下马车,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
她的感知中,这座行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情绪流在这里交汇、碰撞。
她能清晰地“听”见,这片看似宁静的锦绣之地,底下埋藏着多少欲望、嫉妒与怨憎的暗流。
猎场上的野兽尚未入笼,而人心中的猛兽,早已磨利了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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