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渡口,风卷浊浪,拍打着青石码头,溅起一片白沫。
江面宽阔如镜,倒映着高耸的山影与压城的乌云,仿佛天地之间只余这一线生死之途。
画舫连缀成列,朱栏金顶,在烈阳下熠熠生辉。
主舟巍然居中,龙旗猎猎,乃是帝王专属;两侧偏舟次第排列,妃嫔依品阶登船。
按理,虞妩华尚未正式册封贵妃,本应乘最末一舟,随行宫婢亦不过三四人。
可昨夜圣旨突降——“贵嫔虞氏,屡应梦谶,护驾有功,特许乘鎏金偏辇,随驾亲侍”。
此刻,那辆通体鎏金、垂着茜纱帘幕的偏辇正稳稳置于主舟侧畔,由八名内侍合力抬上甲板。
阳光洒在金漆之上,刺目如焰,灼得人心头发颤。
魏长林立于码头阴影深处,一身墨色太监服几乎融进石柱之后。
他盯着那辆偏辇,眼底翻涌着血丝,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掐破掌心,渗出血痕却浑然不觉。
他原已布好局:这段水路暗流汹涌,礁石隐伏,只需一名桨手临时失手,或船板腐朽断裂,便可让虞妩华“意外溺亡”,死无对证。
届时上报“惊惧落水,抢救不及”,谁又能查到他头上?
可如今……她竟得了近君之位!
贴身护卫皆是御前亲兵,连靠近三步之内都要验腰牌。
他的计划,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碾得粉碎。
“狗东西……”他咬牙切齿,喉间滚出一声低吼,“你以为攀上了天,就能逃过地网?”
他猛地抬手,朝身后一名小太监递去一个眼神:“把绿芜推上去。”
话音落下不过片刻,一个瘦弱身影被粗暴地推搡上前——正是宫婢绿芜。
她穿着粗布衣裙,双手冻得发红,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当得知自己将被指派为偏舟桨手时,她几乎站立不住。
但她记得那一夜,烛火摇曳,虞妩华坐在妆台前,发未梳,钗未戴,却像执棋者般静静望着她:“若有人逼你近我,不必怕。记住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声音几许,字迹何形——你不是棋子,是你主子的眼睛。”
绿芜低头,装作怯懦顺从,却被一名粗使太监趁乱挤到身边。
那人递给她一张纸条,声音压得极低:“午时三刻,断桨入水,赏银五十两。事成之后,调你去尚食局。”
纸条上的字歪斜油腻,笔锋顿挫有力,末尾一点拖得极长——是个惯用左手的人写的。
说话的声音沙哑带鼻音,像是常年吸烟的老太监。
她攥紧纸团,指尖冰凉,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默念:字迹三折一勾,声调先沉后扬,左撇子,烟嗓,五十两……
就在此时,偏辇帘幕微动。
白芷缓步而出,手中捧着绣垫,似要重新铺整。
她弯腰之际,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铜扣滑入草丛,正好落在绿芜脚边半寸处。
那铜扣边缘刻着细纹,是虞府旧物标记,唯有虞家亲信才识得。
绿芜眼角余光扫过,心头一震——信号到了。
江风渐起,吹动茜纱轻舞。
偏辇之内,虞妩华端坐如睡,眉目恬静,唇角微翘,像是真入了梦乡。
实则她双耳微动,听着四周每一丝异响。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像是陶器碎裂,又似枯枝折断——那是白芷埋在上游芦苇丛中的陶哨,一经踩踏即裂。
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敌已就位,网已张开。
她缓缓睁眼,眸光清明如秋水寒潭。
没有犹豫,她取出随身胭脂盒,掀开盖子,借着补妆的动作,在盒底空白处提笔疾书。
墨迹细如蚊足,却字字清晰:
“桨断非天灾,乃人为;人出魏府,证在绿芜。”
写罢,轻轻合盖,手腕一抖,胭脂香气四溢,仿佛只是轻抿朱唇。
随即她靠回软枕,闭目养神,呼吸绵长,宛如沉眠。
江面波光粼粼,日影西斜。
离午时二刻,只剩一刻钟。
风更急了,吹得旗幡猎猎作响,也吹动了某根绷到极致的弦。
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甲板之下,一双双眼睛正悄然交汇——有人等待死亡降临,有人静候真相浮出,有人欲借血染青云。
虞妩华的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枚冰冷的小刀——薄如蝉翼,藏于腕间,从未示人。
这一局,她不是猎物。
她是持刃者。午时二刻,江面骤起异变。
左舷桨声突断,一声闷响如骨裂般刺入耳膜。
那支粗木长桨竟从中断裂,断口参差,显非自然磨损。
小舟猛地一倾,水花溅上甲板,妃嫔们尖叫四起,宫婢慌乱扶主,场面登时大乱。
就在这混乱刹那,虞妩华“惊惶”失足,裙裾翻飞,整个人向船沿滑去。
白芷扑跪在地,死死拽住她袖角,两名御前侍卫亦疾步上前,一左一右将她稳稳扶住。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中泪光闪动,仿佛真被吓得魂不附体。
“贵嫔娘娘!您可千万不能有事!”白芷哭喊着,声音颤抖却精准地传入四周人耳中。
魏长林几乎是飞奔而来,官帽歪斜,袍角沾尘。
他喘息未定便抢到偏辇旁,躬身探问:“娘娘受惊了!这等要务,怎容疏漏?定是内务府采办不利,奴才这就彻查!”语气悲愤,字字恳切,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可他的眼睛——那一双浑浊却精光暗藏的老眼——却死死盯住方才落水处的江面,瞳孔微缩。
本该趁乱推人下水、灭口毁证的心腹此刻正混在人群里摇头,极轻地眨了两下眼。
失败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指尖发麻,几乎握不住拂尘。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船尾缓步而出——沉砚,御前暗卫统领,素来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他手中捧着一块湿漉漉的断桨残片,木纹粗粝,边缘焦黑,似经火燎。
更令人震骇的是,其背面清晰烙着内务府编号与一个朱漆“魏”字,笔锋刚劲,绝非伪造。
“启禀陛下。”沉砚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如铁,“此物捞自下游三丈处,断口新鲜,火痕未散。据查,该批船具皆由魏公主管领修缮。”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声啜泣撕破寂静。
绿芜跪倒当场,浑身颤抖如秋叶:“皇上……皇上明鉴!是魏公公的人逼我……逼我装作检查船板,实则松动左桨榫头!他还许我五十两银子……说只要娘娘落水,我就调去尚食局……”她抬起泪脸,目光凄楚却坚定,“我还……还看见他在舱后烧一本册子,纸灰飞得到处都是……上面好像写着‘名单’二字……”
全场死寂。
连风都仿佛凝滞。
萧玦端坐主舟高座,原本漠然的眸子骤然转冷,指节叩击龙椅扶手,发出一下、又一下沉闷声响,宛如丧钟倒数。
“革去魏长林总管之职,押入慎刑司候审。”他终于开口,语调平静得可怕,“所有经手船务之人,尽数拘拿。内务府账册、修缮记录,即刻封存。”
两名铁甲侍卫应声而至,架起瘫软的魏长林便走。
他嘴唇哆嗦,想要嘶吼辩解,却见萧玦冷冷扫来一眼,那眼神如刀剜骨,竟让他生生咽下所有言语,只余满腔绝望。
偏辇纱帘轻动。
虞妩华倚在茜纱之后,指尖捻起一点胭脂粉,轻轻一吹——细粉随风散去,如同她昨夜写下的密信,早已由白芷悄然转交绿芜,再贴于那名受贿桨手的腰带内侧。
如今,它正静静躺在沉砚的案卷之中,成为压垮魏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望着魏长林被拖离的身影,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几近温柔。
“你说我要死在山上?”她低语,声如呢喃,却淬着冰刃,“可这船上……才真是你的葬身之地。”
风鼓裙裾,鎏金偏辇缓缓前行,划开江浪,像一艘载满复仇火焰的幽舟,驶向更深的宫渊。
而远方天际,暮色渐沉,戌时将至。
行宫方向灯火初燃,隐约可见营帐连绵。
无人察觉,一缕极细的烟线,正从某顶偏帐角落悄然升起——如蛇信吐露,预示着风暴未歇,暗潮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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